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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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石地闆是凍結的水藍色,被透過窗戶的太陽光照出一縷縷甜白來,像是冰破處道道裂紋。

    木欣欣跪下,細細地鎖好空的收件箱。

     弱質女子還是被欺負了。

     當天下午,木欣欣偷偷地給媽媽打了一通電話,說:"媽媽,昨天我們班有一個人交不起學費,自己偷偷退了學。

    " 媽媽說:"你可不要學她。

    你爸不如人,你媽不如人,你好歹還看到點曙光,一定得争口氣。

    " 木欣欣試探地說:"如果我也上不了學了,我能幹什麼?" 媽媽說:"那你就隻能學你爸開出租車了,你爸一三五開,你開二四六,周日我給你們倆燙老酒喝。

    " 媽媽給木欣欣說玩笑話聽,自己先咯咯笑個不停。

    然後又例行絮叨說了些要記得感激報答學校的話,挂斷了電話。

     這改變命運的一天,木欣欣瞞過了所有人。

     不如告訴連笑吧?木欣欣有點自私地想,自己是沒有膽子去找副校長評理的,連笑卻一向沒顧沒忌的,像孫悟空一樣,讓她大鬧天宮,讓她到副校長面前撒潑,說不定還有活路。

    再不濟,也給自己出了口惡氣。

    她竭力做出平淡的模樣,對連笑說: "那天副校長對我說……" 上課鈴響了,連笑打斷她說:"我們去上體育課吧。

    " 木欣欣恍惚地說:"好的。

    " 她下一次下定決心開口不知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體育課上,木欣欣和萬遂分到一組打羽毛球。

    木欣欣對于任何一種球類運動都有肢體障礙,因此她每次和人打球之前,總要預前一疊聲地道歉。

    可她今天卻沒有心思,每一球都打出界外,或是彈着球網,然後面無表情杵着球拍站着,讓萬遂不停地彎腰撿球。

    旁人看他們暗潮洶湧,猜測着大戰何時會爆發,他們何時會厮打起來。

     萬遂忽然打破沉默,說:"你知不知道評判羽毛球打得好壞的标準是什麼?" 木欣欣搖搖頭。

    萬遂說:"肉露得越多,表示球打得越好。

    " "什麼意思?你是暗示我穿泳裝打羽毛球?" 萬遂說:"我怎會自找罪受?我給你示範一下。

    " 他騰空躍起,狠狠扣殺眼前的白球。

    t恤下襟果然被風掀起,露出一截小麥色的肌膚。

     他匆匆着陸,說:"你自己看看就行了,謝絕采訪,禁止拍照,概不外傳。

    "然後紅着臉掖了掖衣角。

     木欣欣不禁笑了,露出幾顆白白的小牙齒。

    萬遂不像個濁世佳公子,反而像一個憨直舞男。

    木欣欣這樣想着,也就說了出來。

     萬遂佯裝發怒,朝着木欣欣發球,說:"看我打不打到你!" 木欣欣和萬遂自此認真地打了幾個回合,她不知道萬遂總是故意讓她,聽着萬遂不斷地說"好球",還以為自己球藝精進了。

    萬遂看到她臉上的笑容,心裡寬慰,嘴上也不禁得意忘形起來: "你看我多好,富人裡也可以有人善良如我,不要因為自己窮,就介意别人有錢。

    " 木欣欣打球的動作停下了,把拍子往地上一摔,正色看着萬遂說: "人各有命,我就是窮,這是我的命,我想都沒想到可以介意。

    你别說得好像我沒見過錢一樣,我見過,隻不過錢不是我的。

    " 萬遂看她一字一頓,聲音雖然不大,但費力得身體都輕顫起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不疊地道歉: "我說錯話了,我們繼續打球吧,我還露肉給你看。

    " 說着就要掀衣服。

    旁邊的女生尖叫起來。

     木欣欣丢下一句:"我去洗手。

    "就徑直往外走,萬遂丢下球拍,追了出去。

     木欣欣出了體育館,也不知道要往哪裡走,腳步竟然很沉着堅定。

    她走了許久,蓦然發覺自己想走回家的路,才停住腳步,說:"我是去洗手的。

    "沮喪地折了回去。

    她轉了半天找不到洗手的地方,看到花壇裡有一個水管潺潺地流着水,就把手伸過去沖,順勢坐在壇邊的石階上,涼意一點點順着初秋毛呢校服裙的紋路沁過來,她擡起濕潤的手,兩手攏成空心拳上下移動着。

    過不了多久,她抓着的,就是真正的方向盤了。

     "你在練左右手互搏啊?" 萬遂從木欣欣身後出現,拿一瓶礦泉水敲敲她的背。

     木欣欣擰了擰瓶蓋,卻怎麼也使不上勁,終于放棄了,說:"不是,我在練習開車。

    " 萬遂從她手上拿過瓶子,擰開瓶蓋遞給她,說:"你長大以後要當司機嗎?為了公共安全,我也不能讓你這樣做啊。

    " 木欣欣搖搖頭,說:"不是長大以後,可能下個月吧,我這個月的生活費已經快要用完了……" 她無數次設想過對人傾訴她的遭遇,可從來沒想過對象會是萬遂,她從副校長召見她的午後開始講起。

     "……總之,如果格蘭高中鐵了心不留我的話,我也隻好收拾東西回家了。

    " 萬遂聽罷不言語,用手抹了把臉,隻把兩手往後一撐,神色惘然。

    這樣看過去,他的臉就像生長在豔豔的花叢中,風一吹,兩種美色便厮殺得熱鬧。

     木欣欣看他的表情,也後悔告訴了他。

    他和自己不過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在隧道裡狹路相逢,為填補寂靜的尴尬而随便找話扯,這些窮人才有的噩夢他聽起來不過是笑話。

     她想岔開話題,萬遂忽然換了一種低沉的音調說: "我知道你這個學年沒有得到獎學金的事,冉芊晶告訴我了。

    " 木欣欣一怔,才忽然笑道:"我本來還奇怪,你和我平常本來是話不投機的人,今天怎麼會突然陰陽怪氣地對我噓寒問暖。

    哈,是冉芊晶,她第一次這麼疼我,她除了告訴你,還告訴誰了?" 萬遂搖搖頭,說:"冉芊晶不像你想的那樣,她也有難處,而且因為她不說,所以她比你更可憐。

    " 木欣欣冷笑道:"在你眼裡當然了。

    " 萬遂争辯說:"你不知道她家……算了,我不說了,我們倆在一起,怎麼老說别人的長短?" 木欣欣本來在喝水,聽到他的話差點嗆住了:"那難道還說我們兩個不成?" 萬遂徑自說:"格蘭高中一年的學費,别說一年,就是買下整所學校,也是我們家财力所及的。

    但是這些錢全不是我的,你老說我用的是奢侈品,也不是我奢侈的,全是我家裡人奢侈過來給我用。

    司機每天開車送我上學,其實我身上半分錢都沒有,司機都比我有錢。

    就說這瓶礦泉水吧,也不是用我的錢買的,是學校直接把帳單寄給我爸爸……" 人長得好看就是好,這番話被萬遂美麗着一張臉,哀愁地講出來,真想讓人當場抹淚并掏錢塞在他的兜裡。

     木欣欣聽得入神,萬遂說:"就算我想幫你把學費付了,可也是心有餘力不足。

    叫我撒謊朝家裡拿錢也可以,但我不想用别人的錢來幫你。

    我想靠我自己的——"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

     木欣欣聽不懂他話裡的無奈與倔強,憤怒地說:"你哭什麼窮?我又不是你們家的窮親戚,逢年過節來讨錢打秋風。

    " 萬遂氣她聽不懂話裡的意思,站起身說:"你不為自己争取,也不許别人對你好。

    你失學去,你們都失學去!我不管了。

    " 木欣欣看到他離去的背影,皺着眉頭問:"你們?除了我失學的還有誰?" 還有冉芊晶。

     這消息是瞞不住的。

    不像是打翻了一個墨水瓶,抹布把墨迹擦擦就看不到了,是倒閉了一個制藥公司。

    同學們的家長又在一個圈子裡打拼,爸爸們在飯桌上感慨一番,媽媽們在搓麻将時嘲諷兩句,這消息在學校裡也就傳開了。

     不隻是家裡和冉芊晶家有些瓜葛的同學議論紛紛,連笑這種人也樂得參與八卦,她對木欣欣說: "聽說冉芊晶家已經在找銀行貸款了,但沒有一家銀行願意貸款。

    真是慘。

    " 其實大部分同學們(包括連笑)對于冉芊晶家破産的消息并不是不唏噓,也不是真的因為冉芊晶一向性格欠佳就幸災樂禍,反而是因為怅然和同情不得傾瀉充滿到了極點,表現在臉上,竟然是一種奇異的微笑。

     冉芊晶不知何時抱着臂站在她們身後說:"還有更慘的呢,最新的流言說,我媽媽已經因為不堪重債而上吊自殺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不是該領諾貝爾可憐獎。

    " 連笑問:"你是說,那些關于你家庭的事都是假的?" 冉芊晶仰頭大笑,說:"當然是假的。

    對外聲稱破産隻是一種經濟上面的策略,為了使商業對手們掉以輕心,實際上,我們家的公司還準備上市呢……" 她要是不解釋,木欣欣相信她家還有活路,她這一番話,叫木欣欣發覺境況已慘淡到沒有挽回餘地。

     冉芊晶的表情越是飛揚,木欣欣越是不忍卒睹。

    視線從她臉上離開,卻正好看到萬遂看着自己,木欣欣耳朵都紅了:幾天前萬遂說冉芊晶的難處原來都是真的,自己還不屑了他一頓。

     萬遂看出了木欣欣的羞愧,笑着擺手讓她不要介意。

     連笑這個直腦袋還随着冉芊晶的眉飛色舞不住點頭。

     也難怪連笑傻呵呵地相信了冉芊晶。

    自從傳出冉芊晶家周轉不靈的消息以後,冉芊晶并沒有露出半點寒酸的神色,衣服仍是一天換幾套,從不重樣。

    使起錢也反而更加悲壯。

    她在百貨公司買東西的神态狀如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