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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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風嗚鳴地吹過山林,彷佛捎來歌吟之聲。

    一重又一重的合音,山一樣的疊上天,水一樣的渾然而來,那是布農族人在吟唱,祈求豐收和平安,從洪荒一般古老的年代,遙遙地傳了來……一聲鴉叫,在碧微的天空不知哪一處,她從自己的懵懂裡醒過來,覺得心窩好痛好痛,好像才剛刺下一刀,正迸着血。

     四面山野起了霧,她無依地站在那兒,被一種悲怆感籠罩住了……闵敏曉得,這和她置身在哮天村災變的現場沒多大關懷,那股悲怆感來自她自己,像是生命的遠處,很遙遠的記憶。

    但,那究竟是什麼?她聽見沙沙聲,有人穿過那片赤楊林來了,霧中出現一條人影,慢慢停住,隔着滿地落葉和她對望。

     那人高大黝黑,穿蟹青色半身風衣,兩手抄在口袋裡,一雙眸子很深很深,遠遠地,都像要吞沒她的靈魂。

    他,是高騰雲!來不及收拾意外的情緒,馬上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又朝她襲來了,闵敏感覺自己想要熱淚盈眶的跑過去,投入他懷裡,什麼都不管,隻要他擁抱她、安慰她,與她相會。

     為了強力控制白己,闵敏人幾乎發起抖來。

    她不懂,真的不懂。

    一見到高騰雲,她的情緒、她的行為都要走樣!她咬住嘴唇想: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也是“上輩子有仇”的一種?高騰雲徐徐走過來,揚着一道濃眉。

    妞O你?你怎麼在這裡?” “那你又怎麼在這裡?”闵敏反問。

     “我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

    “我的祖先在這塊土地已經生活二、三百年了。

    ”他看見她的表情。

    “怎麼,很吃驚?” 不,闵敏不是吃驚,而是恍然大悟。

    難怪高騰雲對“山地悲歌”那篇報導,反應那麼激烈。

    他是驕傲的布農人,哮天部落的子民!“你在這裡長大?” “我在這裡出生……”微一頓。

    “隻待到十歲。

    ” 闵敏很好奇。

    “然後離開部落,出去發展,結果發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榮?”她話裡并沒有譏諷的意思。

     “離開部落也不是我自己偉大的生涯規畫。

    ”說着,高騰雲忽往坡地邁上去,闵敏自動跟上。

    在最後一階,他回身向她遞出手,她把手交給他,由他拉上陡坡。

     隐隐的,闵敏覺察他并沒有放開她的手;隐隐的,高騰雲不想放開她的手,他握着她。

     不等他開口,闵敏就懂了,伶俐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坡左的荒煙蔓草中,有座頗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傾圮的石闆屋,也是雜草叢生。

     “我小時後就住在這棟屋子裡,”高騰雲緩緩道來,“我家出了好幾代的頭目,住屋規模來得大些屋地闆下還葬有好幾位祖先。

    ” 這個闵敏知道,屋内葬親,是布農族一種倫理觀念。

    “你十歲之後呢?”她實在想知道他的事,顧不得禮貌了。

     他望着石闆屋,面容沉着。

    “十歲那年,我父母誤喝假酒死了。

    一天,一對做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經過哮天村,看見我蹲在路邊剔着腎蕨根吃,他們于是決定,要在他們的家庭加進一名布農小孩,并且以培養英國紳士的方式栽培這個孩子。

    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父母之一。

    ” 原來如此,頭目之子天生的英氣,加上後天人文的熏陶,造就出他那種非凡的氣質。

     隻有在談到貝恩夫婦時,高騰雲微微流露出笑容。

    闵敏望着他,心頭輕蕩着──天呀,他臉上帶着笑意的樣子真是動人!她故意讓自己踉跄了一下,他果然出手來扶她。

    現在,他們兩人接觸的面積有擴大的迹象。

     到他十八歲,貝恩夫婦退休還鄉,他們要他跟着回英國。

     “你為什麼不要?”她問。

     高騰雲凝望群山起伏,久久才說:“我不想離家更遠了。

    ” 闵敏突然眼眶熱起來,不知為什麼,她不自覺的挨近他。

     貝恩夫婦留下一筆錢,回鄉去了,他後來考上醫學院,使遠在歐洲的貝恩夫婦十分高興,但兩老畢竟年紀大了,難再回來探望他,高騰雲從此獨自生活……“一直到現在?” 闵敏追問。

    “一個人?沒有個伴?” “一直一個人……”高騰雲掉頭看她,似笑非笑的。

    “追根究柢是記者的本性吧?” 她很願意把自己的舌頭打個結,問題是它不肯被打結。

    她脫口道:“我不相信你身邊沒有個女人在!” 他的笑意出來了,這個凝重的男人也有那種帶了一點壞的表情。

    他把她拖近了一些。

    “誰說我身邊沒有個女人在。

    我有,而且還是個非常女人的女人。

    ” 闵敏仰着紅紅的臉,他的下巴就在她的眉睫上,堅整、有氣概的下巴,決意耍擾亂你的心……那下巴動了,他低問:“你為什麼又回到哮天村?我以為這個山地部落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 “利用價值?”她凜然問。

     高騰雲面色漸漸陰暗下來。

    “你利用它寫了一篇報導,大大出了一番鋒頭,不是嗎?” 闵敏心發涼。

    “我寫它不是在利用它出鋒頭,我是因為責任,因為──” 關心!她在心裡喊,充滿傷心氣憤,但沒有說出口。

    因為“責任”加上“關心”兩個大冠冕,一擡出來,她打賭高騰雲馬上會說她根本在貪着“麥格塞塞獎”。

    這個男人對她沒有一點好評價!闵敏變成受了委屈的小孩,咬住嘴唇,把高騰雲一推,翻了身走。

     才兩步,她整個人被拉回去,落入高騰雲的懷抱。

    “為什麼哭了?”他問。

     她不知道她哭了,就算她真哭了,也和他沒有關系──女人才不要為壞心的男人流眼淚!“噓……”他将她制伏在臂彎裡,嗓子壓得很低,說:“對不起……我有時候是過分了點。

    ” 闵敏哭得更兇。

     一聲輕歎,一張溫熱的嘴覆到她唇上。

    她突然靜止下來,嘗到鹹味道,是眼淚……她還真哭了呢,模模糊糊地想。

     那鹹味道很快消失了,開始漫起一種甜潤感,吻的動作綿綿地來,在撫慰着她。

    唇舌厮磨的那種親密感,讓人心都酥了,力氣沒了,腦子也變得迷迷昧昧。

     要不是坡底下傳來一陣人聲,闵敏永遠不會再清醒。

    是高騰雲先移開來,望着仍然在懷的她;那雙眸子太深奧了,不知他在想什麼,她慢慢回過神,才頓然臉紅心跳。

     他剛才做了什麼?不──是她做了什麼?她讓他吻了她!人聲越來越近,高騰雲往下眺望,蹙眉嘀咕:“哮天村現在好像比迪士尼樂園還要紅。

    ” 闵敏也見到了,底下七、八人浩浩蕩蕩而來,領頭的那個是……“邵天俊!”她詫異的喊出來。

     “是呀,邵天俊,據說是對哮天村最關切的人。

    ”高騰雲的語氣帶一絲嘲弄,闵敏納悶瞧他一眼。

     但是她最感納悶的還是邵天俊,他明明通知她今天取消行程。

    “我下去看看。

    ”她說,這回不敢再瞧高騰雲,怕自己心慌慌的,紅着一張臉下去。

     闵敏才下坡地一半,邵天俊一擡頭,見到她,臉上掠過一抹驚異,有點異樣似的。

    但他很快泛出笑臉,高喊:“闵小姐!” 這聲“闵小姐”,卻把立在坡上的高騰雲震得一呆。

    闵小姐!這三天來,高騰雲都快被青狼──那個平空冒出,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還是鬼的家夥──以及他滿口的闵姑娘逼瘋了!高騰雲一生滴酒不沾,然而那天深夜,聽完青狼的整個故事,他卻去拎回一瓶波本酒,和青狼一起痛飲,堅決要造成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大醉。

     酒醒時,他會很高興,因為青狼和闵姑娘隻是一個夢,也許他會考慮把夢裡的故事提供給那位寫愛情小說的病人,讓她去完成曠世钜作。

     可是隔天他眼睛一睜開,就感覺老天爺在對他聳肩頭,表示愛莫能助。

     他狠狠眨三下眼,沒有用,那個叫青狼的家夥,依舊在他眼前屹立不搖,一點也沒有想要消失于無形的意思。

    他甚至來不及從床上翻起,那把現在動不動就來威脅他性命的獵刀,又在脖子上了。

     “去把闵姑娘找出來!” 高騰雲躺在那兒瞪着天花闆。

    火星探測船都已經登陸了,要他去找一個二百年前活過的女人!他是學科學的,可是現在科學的表情很抱歉,好像在說,“這件事兒,你隻好自己看着辦了!” 這件事兒三天來使高騰雲心神不甯,神魂颠倒。

    固然他表面很冷靜,不使青狼知道;然而在他内心,那個二百年前隻用一片癡意、一片真心,竟至于被毒所害,最後凄慘死在刀下的薄命女子,已給他掀起了喧天的巨波!高騰雲吃驚的發現,他腦中竟也響起一種呼号聲:“真真,你在哪裡?” 此際這“闵小姐”三字,高騰雲聽來有如雷響,平日深思熟慮的腦子這時一團混亂,霎時就沖下坡底,把闵敏一揪,重重抓着她雙臂,嚴聲問:“他叫你什麼?” 闵敏駭了一跳,啞然望着他,不知他在咆哮什麼。

    邵天俊見狀,立刻過來幹涉。

     “嘿,你這人是怎麼回事?請你立刻放開闵小姐!” 哪知高騰雲轉而看邵天俊,一雙眼睛精光畢露。

    “你叫她什麼?” 似乎邵天俊受到一點影響,腳步挪了挪,愕然道:“闵小姐呀,還有什麼?”他換一種口氣,“你把人放開來行不行──” 高騰雲卻不再理他,徑自回過臉,目色凜凜盯住闵敏。

    她的面色這時候有些蒼白,然而依舊是明眸皓齒一張甜臉蛋,高騰雲記起對她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