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真真徑入内間,捧出一隻螺钿紅木盒子,裡頭有針線。

    屋裡暗了,她先将一座雕着花葉的銀燈台點亮,移到桌上,拉過一條方凳,便就着燈光,密密縫起淩秀那件藍馬褂來。

     淩秀負手立在門邊看着她,她人沐在柔紅的光下,垂首斂眸,一針一線悉心的穿梭縫補,宛然似個新嫁的娘子,溫柔,娴靜,美麗……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她十七,他二一,都是嫁娶的年紀了。

     這一想,心波湧動,頓時蕩起滿懷的绮思,沒有辦法壓抑自己。

    真真将裂口縫妥了,細細銀牙,噬斷了線,起身把馬褂遞還給淩秀。

     “行了,淩秀哥哥。

    ” 淩秀伸出手──不是去接馬褂,是扣住真真的纖腕,将她一拉。

     真真跌入淩秀懷中,她輕輕的驚喘,而他重重的呼吸。

    廳上銀燈紅光,他想像那是洞房的紅燭,燭色把真真的嬌靥映紅了,她羞不自勝,她是他新娶的嬌娘,他要把一腔翻江倒海的情意。

    全數向她吐訴……淩秀感覺到眼前迷離,蒙胧中所見,真真那秀緻的眉眸近在咫尺,她的雙唇微啟,像綠枝梢上顫顫的璎苞,色潤而紅……他向那唇苞吻去──“淩秀哥哥!” 真真的一聲驚呼,使得淩秀為之一震,蓦地轉醒過來,忙将她放開。

     兩人僵對,真真臉紅,他的臉更紅,像灌了烈酒那樣的燒着。

     他猛咽着,不管要做什麼,都覺得困難,簡直無法排解眼前的窘境,好容易擠出一句,“真妹妹,我──”卻又沒了下文。

    千言萬語,不知道怎麼說出。

     他突然把馬褂使勁一抄,旋身跨出門檻,一霎走得無影無蹤。

     他走時帶起的一陣風,把銀燈上那簇小小的焰兒拂滅了,使得真真陷入幽黑裡,和那片黑一般的不知所措。

     這天晚上,淩秀在廂房獨對孤燈,從初更悶坐到三更天,依舊忽忽如狂,心情沒辦法平複。

     他懊惱自己造次,失去平日的自制,但是情烙如火,燒得他痛苦輾轉,不得安甯。

    他能夠把持多久,實在沒法子預測,他怕自己終會爆發開來,卻又渴望索性爆發開來。

     挑明了,表明了,他愛真真,讓她知道,讓她表态,他也好明白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真真對他,對他究竟可有那麼一點心思在?平日相待,她的确是溫巧可人,每每一聲“淩秀哥哥,便教他心酥骨軟,不能自己。

    她為他縫衣,為他奉茶,一舉一動,一個好意,都足見有情,但是──那種情,是他要的那一種嗎?她的心,可是在他的身上?他沒有辦法揣摩,沒有半點把握,患得患失,心亂如麻。

     萬一,真真一片冰心,對他竟是不為所動?又萬一,萬一恩師心目中另有人選,竟将她許了别人──想到這裡,不禁霍然大驚,猛地站起來,铿锵一響,桌上一盞銅雕油燈,整個教他給撞翻在地上。

    他立在那兒,正喘息着,門上卻起了一陣剝啄聲──有人叩着門。

     淩秀感到驚疑──他帶來的營兵睡在後園子東側的倉庫,他這間廂房,獨立在三進之外,地點幽僻,也不是兵丁巡夜會經過的路線,這夜深人靜的時節,有誰會來敲他的門?“什麼人?”他沙着聲問。

     門外呢哝答了一聲,聽不清楚。

     也不點燈,摸黑踉踉跄跄過去開門,隻見幽微的月下,立了條曼麗的黑影兒,一道胭脂香味竄入鼻腔──淩秀的心狂震起來,那股子驚喜,像作夢一樣。

     是真真!話都不及說,也不必說,淩秀一伸臂便把她拉進門,熱灼灼的嘴唇壓上那張粉臉,他吻得她如饑似渴,非但她沒法子透氣,他自己也透不了氣。

     她嘤咛着發出嬌聲,身子在他懷裡蠕動,一副嬌軀,惹得人發狂。

     淩秀原是個最壓抑的人,刻意地守分寸,絕少有失去理智的時候。

    偏偏世上最難壓抑,壓抑起來也最苦的,就數是情濤苦海了,一得宣洩,那宣洩的力量,隻怕什麼理智都攔不住。

     淩秀此際,正是如此。

    而他所受的,已不單單是一個晚上的折騰,而是千百個日夜所堆壘起來的刻骨煎熬!他重重吮她的嘴兒,呻吟道:“妹妹,你讓淩秀給想煞了。

    ” 她沒作聲,卻把他的胳膀一挽,将人引到床榻,恍惚裡,淩秀隻覺得她的舉動有一種異常的嬌娆。

     他的手摸着她的衣襟,隐隐有感那是粗糙的布衣,不是細料子,而卷螺布扣子,一半早已解開了。

     淩秀的腦中沒有辦法再做任何的思考,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投身在他懷裡,他不能,也無能再克制自己──或許他的問題,一向就在于過度的克制。

     于是他變得張狂了,手一扯,便把那半解的衣衫扯開來-内頭無一物,隻有一件小得撩人的鏽花肚兜,遮不住豐盈的胸脯。

     淩秀把他一張火燙的臉龐往那片酥胸埋去,隔着纖薄的肚兜一口咬下……那女子睨叫:“大爺……” 這是她頭一回發聲,低啞成熟的嗓子,是淩秀聽過,卻不是他熟悉的語音。

     他一驚,陡然揚起頭。

     月色斜入镂空的窗格,他看到橫陳在眼前的女子的臉,鬓發已經散亂,一雙媚眼兒,半合半睇對着他,人正輕喘着……這哪裡是他魂牽夢萦的可人兒真真?這是白日裡總對他明來暗去送着秋波的大丫頭,阿采!腦門上着實像挨了一棍,他猛把阿采推開,掙紮而起。

     “怎麼是你”他先是啞着問,然後忍不住嘶吼,“我要的女人不是你” 阿采見淩秀忽然大變,揪住他的手,不讓他去。

    “大爺為什麼不要阿采?阿采總算也有幾分姿色──大爺那些班兵,個個都垂涎阿采!”她帶上哭聲訴道。

     阿采是有幾分姿色,顯然阿采也不随便與人相好,她對淩秀是另眼相看,才會在深夜自來投懷。

    但是對淩秀另眼相看的,數起來就多了。

     彰化大富侯員外,素有名望的洪秀才,都有意把愛女嫁能他,甚至于和他僅有一面之緣,鹿港錦瑟樓的名妓謝果紅,對他一見傾心,也悄悄透出口風,如果淩秀願納,果紅甘心委身做側室,攜來千金和仆從,萬種風情專隻伺候他一人。

     從大家閨秀到青樓豔妓,乃至于眼前這個俏丫頭阿采,淩秀從來不乏機會。

    然而萬紅叢中。

    他卻始終獨鐘一枝花──他的心版始終隻刻畫着一個人,他的一片癡情始終隻傾注在這個人兒身上。

     淩秀甩開阿采的手,離了床,如醉如狂的,喊着:“真真!”便撞出門去。

     夜色幽黑,露氣重,回廊欄杆全是點點水珠,淩秀跌着、撞着,扶着欄杆走,長衫濕了一片,口中依舊是“真真、真真”的呼喚不已。

     他曉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與她共成好夢,他絕不能善終。

     淩秀左轉右折,過了一廊又一廊,颠颠倒倒來到後進的軒館,一頭便要闖進屋裡,但是一踩上台階,卻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着緊閉的門葉,暗沉沉的窗扉,裡頭有人也早睡了。

    他好像到此一刻才意識到,這三更半夜的時分裡,無論要提什麼、說什麼,都不适宜,都不對勁。

     他跄然退下石階,在那兒失神立有半晌,忽就雙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來,他的神情也在這時候一掃迷茫渾噩之色,轉為堅凝,彷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郁結的氣候卻瞬時變了,天際轟然打起一道響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頃刻之間,大雨如注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