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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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峭壁連猿猴也不敢攀越,何況是在風雨交加之際,青狼尋着石縫一——移動,滿頭滿臉的雨水淋淋直下,使他什麼也看不M楚,他内心不由得産生一個有始以來男人解不開的疑問──女人總是在給男人挫折受嗎?腦中又浮現那漢人姑娘抽抽噎噎、淚痕狼籍的模樣……他不願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答案。

     這樣一個分神,一陣風狂,險險把青狼掃下深谷去。

    他挂在峭壁半空,内心做着什麼?天呀,我為什麼要憐惜她?她蜷伏在那兒,秀發都散了,那支雕銀鳳钗握在手裡。

    -陣劈啪的聲響,使她微笑了,她夢見小棗子在放鞭炮,姑姑爹爹都和他站一處,她朝他們跑去,卻怎麼也不能接近,她嗚咽大喊醒了過來。

     她是哭着睡着的,又哭着醒來,該是冰涼的面頰,卻熱烘烘的,身邊有暖意。

    她擡起迷惘的頭。

     已滅了的火堆又燃燒着,已離去的人又坐在原處。

     青狼!真真爬起來,自己也不能相信,再見到他是這麼欣喜,悄問:“你……回來了?” 他不吭聲、不睬她。

    地上一片大芋葉有堆果實,他忙着用石頭把硬核擊碎,一顆顆扔入紅燼裡。

    不片刻,整個洞窟便充滿一股爽脆的甜香味兒。

     青狼把烤熟了的核果挑出來,放在芋葉上,推過去給真真。

    “這是山胡桃,很香脆的。

    ” 真真慢慢伸出一隻纖秀的手,拈了一果了送入口。

    青狼屏氣凝神注意她,那張極美的嘴兒泛起小小的笑,她說:“唔,滋味真好……” 停頓在青狼胸中的那口氣,這才舒了開來。

     芋葉一旁,那隻石碗照舊盛着雨水,真真啜着水,津津有味把核果吃了大半,才發覺青狼自己并未享用,他坐在近洞口處,拿獵刀正削着竹片。

    山風吹他的頭發,他的發梢還是濕着的。

     她蓦然都明白了──這道果子、這生火的木頭、給她敷腳的藥草,乃至于那山鼠肉,都是他冒着風雨出洞去搜羅回來的。

    為着她不吃鼠肉,他特去找來這堆核果……真真雖是給這少年番人劫來,但他始終沒有傷害她,兩日來,在這深山洞窟裡,他照顧她的腳傷,給她飲水吃食……她可以感受到在這番人嚴峻的面目下,帶着一股内斂自持的溫柔,她對于他,不自禁生出一種特别的情感來。

     當青狼彈奏起自制的樂器,那清亮的铮琮之聲,吸引了真真,她悄悄趨近,輕問:“這是什麼?聲音好美。

    ” “這是弓琴,”青狼回答,“用竹片和月桃線做成。

    ” 說着,青狼拿起那弓狀之物,彈唱起來;許多祖先傳下的歌調,有拜精靈的,有詠月亮的,也有求愛的情歌……他每唱一曲,便向真真翻譯一個故事,他的嗓子天生的好,她聽得着迷,但忽然發一個疑問:“你懂漢語,是向誰學的?” “是我祖父教我的,我祖父是個很有見識的人,進過番童學堂,也到過台灣府城,面見巡撫” 老人在世時,常向族人講述安平水師和火槍的威力,他似乎十分憂慮有朝一日,漢人的強勢會壓迫到山裡的部族,因此他教子孫漢語,以利溝通,又訓勉他們要磨練戰技以求自保……由是,青狼不免談到打耳祭,部落孩童訓練戰技之始,又講述播種、狩獵種種祭典的精采處。

     真真從不知番人風俗是這麼豐富而有涵意,說到小兒祭的時候,真真發現番人父母對子女的疼愛之心,也與漢人無畏,她感到一股親切,對番族的恐懼心不知不覺去了大半。

     興緻高時,少不得提及獵頭行動,那是部落男人最英勇的表現,不獵頭就稱不上男人,是莫大的恥辱。

    青狼卻覺察真真噤了聲,面色變得蒼白,曉得他吓着她了,忽然感到有些懊悔。

     “你們在水仙岩,把……老轎班和小銀都……殺了,”她顫道,想到喪了命的家仆,垂下淚來。

    “究竟與他們有何仇恨?” 青狼的神色一凜。

    “不是與他們有仇恨,是你們漢人對我族不義,鑄下冤怨,我們要取你漢人人頭,回去告慰我族亡靈!” 他在洞口,朝東北方望去,幽幽道:“哮天社在祖居地一向安定,如今卻被迫退到二個山頭後的溪底,露宿荒林,許多老人和小孩都生了病” 他想到自己老邁的母親卧病在草叢間,心痛之色刻在臉上。

    真真見他一臉有痛苦、有悲憤,突然對他充滿憐憫與不忍,不由得要問:“你數度說了,哮天社與漢人有仇怨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青狼轉過頭來看她,她娟麗的眉色帶着關切,那不是虛假,也沒有無知。

     光一分這樣的神情,便使他動容。

    他深深做一個吐納,話從熊耳找福九交易說起,把事情始末一一告訴真真。

     聽到花衣被劫,幼兒被刺,真真已經是滿口含淚。

    不知怎地,從青狼語氣中她感受出來,他對這名叫花衣的女子,是有一點特别感情的。

    也難怪他的眉宇間,畫着那麼深的痛楚。

    真真竟暗暗欣羨起被他心疼的那個女人了…而花衣終至自盡,近三十名戰士皆中陷阱而死,一節節都聽得真真驚心動魄──這哮天社人果其受了莫大的屈害,而水沙連竟然還讨番聲四起!“爹爹和淩秀哥哥都被福九所蒙騙了……”真真喃喃道,忽而激切起來,“青狼,讓真真回去替你伸冤!真真會把事實原由全都告知爹爹。

    爹爹嫉惡如仇,定會替哮天社主持公道!” “讓真真回去……”幾字卻在青狼心中敲響一記警訊,他赫然想到行前巴奇靈肅重的神态,他分明交代的是──不能留下後患。

     青狼的面容霎時變得好似陰沉的夜色。

     望着他那種表情,真真一顆心往洞外渺渺的深淵落了去。

    他縱使沒有言語,她也恍然明白。

    他──是不會放過她了。

     翌日,一道清光射入洞内,青狼在洞口站望了許久,回頭道:“我們可以走了。

    ” 洞外天晴日朗,三日夜的風雨,已經過去了。

     真真慢慢起身,腳邊暗紅的火燼,一點一點的在熄減。

    她和青狼就隔着紅燼相望。

    要走了,要離開這給給他們庇身三日的岩窟……忽然兩人都生出許多難言的心緒來。

     難道可以不走嗎?難道可以永遠活在這個洞窟裡,就他與她,與世隔離,一男,一女……如果說青狼不敢想想像這問題,那麼真真更不敢想了。

    在她,一步步都走得忐忑不安,因為猜不透青狼的意向,不知道這一步踏出岩窟,是生是死。

     光是在洞口一探,青煙迷蒙,下邊那不見底的深壑,已駭得真真飄飄搖瑤,立都立不住腳。

     但是青狼說:“我會把你安全帶上崖去。

    ” 他将頭發用皮帶子一束,露出沉着堅定之色,使她相信他。

     下崖的路被洪水沖毀,上崖的路卻猶留着一線狹道。

    青狼拉下崖頂堅韌的垂藤,把他自己和真真系牢了,随即蹲下來,把真真足上另一隻鞋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