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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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天候有些反常,入秋了,卻一連幾個密雲不雨的日子,一股不祥的郁沉,悶熱得教人發慌。

     然而一大早,闵家小姐真真便忙不疊打發媽子丫頭,在後埕上腌漬菜蔬,有樹子、菜心、糜瓜幾色,先以鹽揉之,曬一天,再用石頭壓出苦汁。

     她差人捧來小口大腹的紅陶土罐,腌菜置入罐裡,-一封口。

    如此不數日,就能食用了。

     天熱,真真穿秋香色绫綢的裙衫,鑲織錦帶的袖口卷了起來,露出着了玉镯子的一雙皓腕。

    膩發如雲,梳一個盤蛇髻,額前一排絞剪眉,因為出了香汗,微有些濕了,稀落在眉上,反更有幾分的嬌緻。

     忙完一段落,她這才抽出腋下水紅的絹子來拭臉。

    她一張臉生得十分纖楚,就是下颔過于細巧,顯得有點單薄相,但是眉眸娟麗,一管清瘦的秀鼻,朱唇小如苞瓣,一如她的母親,都是罕有的美人。

     一旁,六旬的老媽子一壁?着腰,瞟真真一眼,嘴裡裹嘀嘀咕咕道:“也沒見過哪家官府小姐,沒事來操勞這些粗活兒。

    ” 這老媽子姓羅,原是當年闵夫人的陪嫁,天生亢直,仗着自己在闵府有點來曆年資,很敢提着嗓子對主子說話。

     真真素來與羅嬷嬷相親,不以為意,隻含笑道:“還是特為爹腌制的,昨天伺候他用午膳,他忽然提到這個……” 爹自病後,始終飲食無味,昨天忽忽提起腌菜來,辭色間似乎很是渴念,真真一片孝心,隔日便領了下人,親手來腌制。

     真真或算不上特别能幹,一些家務親自操持,大半是因為家道清簡,府中婢仆不多,又乏得力的親眷之故。

     “說起?那個爹爹呀……”羅嬷嬷換換一副口氣,唏噓搖頭。

    “人家做官大魚大肉,他吃腌菜!他挺得住一身傲骨頭,可害苦了我家小姐。

    ”說着,擡了藍布衫的寬大袖子拭起老淚來,不免有責怪之意。

     羅嬷嬷常年為她家小姐抱屈──闵夫人是出身大家的中原才媛,色藝雙絕,為了愛才,下嫁當年的新科進士闵正。

    闵正有滿腹才情,為人又是溫存風雅,夫妻鹣鲽情深的,花間月下,詩詞唱和,委實是羨煞天下俗人的神仙眷侶。

     單單可惜一點,闵正一向自負情操,不屑逢迎,雖然為官,依舊是兩袖清風,生活上自然委屈了嬌貴的闵夫人。

     闵夫人嫁為才子婦,也就有這份心理準備,不惜摘下珠翠,褪去绫羅綢緞,甚至于親主中饋,操作家事,哪複有豪門閨閣的身段氣派?這也就是羅嬷嬷老為小姐叫屈的緣故了。

     闵正仕途不利,倒沒有影響夫妻感情,就在他初任彰化知縣那一年,闵夫人竟又有了喜信,越年,在女兒真真之後,終給闵家添了一嗣。

     喜慶的氣氛猶在,闵正為了一件公幹,渡海跑了一趟廈門,四個月後,歸心似箭興匆匆的回來,哪知到了落花滿庭的家門,隻見明鏡蒙塵,香閨寂寂──愛妻已在月前一場急病裡,撒手人寰了。

     自那時起,闵正臉上便難再出現笑意。

     真真想起慈母,又見羅嬷嬷哭泣,不禁心裡一陣酸楚,口裡道:“羅嬷嬷,?别哭呀。

    ” 自已卻落下淚來,拭汗的手絹子反來拭淚了。

     “什麼事傷心哭泣,真妹妹?” 忽然聽得一聲沉厚的問話,真真擡起頭──一名青年男子跨過花園那道月門而來,一身天青色勁裝,看得出來風塵仆仆,卻依然不失一股俊逸出衆的豐神。

     真真那含淚的臉兒乍然而開,驚喜道:“俊秀哥哥,你回來了!” 宋俊秀他是從後園子的角門進來的,把馬鞭、坐騎交給小厮,也不換裝了,穿過花園取捷徑,一心急着要先面見恩師──當然,也為了見真真。

     或許,見真真之情,要來得更急切吧。

    他為近來自己的心态感覺到奇怪,他彷拂是越來越熬不得埋在胸臆間的那股相思,那股情意離開“霞外居”不過五、六日的光景。

    奉恩師命,先返回彰化營駐地,見過徐參将,再趕赴鹿港拜谒理番同知劉大人,報告水沙連番亂一事,主要是向他們征詢處置之道,做一個決定。

    如此日夜奔波,公務繁榮,然而心中念念不忘的,還是真真。

     淩秀的年紀長真真三歲有餘,他總懷念少時從闵正讀書,與真真那一段青梅竹馬的時光。

     從戎之後,不是征伐,就是轉駐在外,兩人相見的時機自然就難得了,況且,縱然他得空回闵府向恩師請安,真真已是待字的閨女,他也不便屢屢見她,如往常那般。

     這一回,還是為着闵正因病移居到水沙連來療養,淩秀帶兵随行做護衛,這才又有了與真真相處的機會。

     相處近一個月,伊人天天入眼來,一颦一笑,都把他多年來對真真種下的層層情愫,挑撥得是波濤洶湧,難以自持。

     偏偏淩秀是個行規步矩,嚴守分際的人,平日行止不肯有半點冒失,何況是對真真,又怎願有一丁點兒的唐突?因此隻能在自己胸中鎖住一段柔,沒法子向佳人傾吐,苦苦壓抑,總像是折磨。

     真真對于淩秀,似乎就沒有這種複雜深沉的心思,見着他,隻是欣喜,淺淺帶上了笑,臉上卻還有淚痕,眼眉楚楚,使得淩秀看了又憐又愛,内心的那份情意不自禁顯露出來。

     快步定到真真跟前,下人退去了,他柔聲低問:“怎麼了?什麼事委屈了妹妹?還是什麼人欺負了妹妹?” “沒有什麼。

    ”真真抿去餘淚,這時候感到有些赧然。

    不過一時勾動思母的情緒,見嬷嬷哭了,自己也跟着哭,想想,還真孩子氣。

     淩秀卻不信,見她眼圈兒泛着紅暈,一片對她呵護之心,要問到底。

    “一定有事,告訴我。

    ” 他越這麼追究,真真越覺得羞赧,别過身去,一味否認,“真的沒有什麼。

    ” 她堅持不說,在淩秀,卻感到失望了,他總願意自己是真真能夠托付心事的人。

     踅到真真跟前,他起先沒說話,隻是注視她。

    真真垂頭立着也沒動,一陣風來,拂動她的裙端,裙上繡有金線的蘭芝和蝴蝶,飄到了淩秀布着泥塵的靴面上,她身上一縷如蘭如麝的香味。

    也飄到了淩秀鼻端──淩秀心頭一蕩,再也按抑不住,雖壓着嗓音,話卻說得極其迫功,“真妹妹,?知道?是可以信得過我的,我倆也算從小一塊兄長大,這幾年雖少相見,但我的心總是……總是記挂着妹妹,妹妹但凡有事,淩秀沒有不效犬馬的道理,甚至于,甚至于淩秀可以為妹妹出生入死──” 見淩秀說話突然嚴重起來,真真不能不動容,也不能不臉紅,急擡頭攔阻他,“淩秀哥哥。

    好端端怎麼說到死上頭去了──” 淩秀卻突然失了神,緊盯着她,口中喃喃,“真妹妹,我──”他心中有話,吐露不出,俊臉上雙顴燒得紅紅,神情卻是一片的迷-u鳌 如此之狀,卻把真真吓着了,看着他,退後一步,憂急地問:“淩秀哥哥,你是怎麼了?莫不是這趟路風塵勞累,還是事有不順?” 淩秀一下如大夢初醒,也發現自己失了态,十分不安,連忙說:“沒有,我沒有事,路上一切順利,平番之議有結果,我還得去向恩師秉告。

    ” 真真輕輕一籲,望了望天色。

    “爹歇中覺也該起來了,你先過去,我馬上給他送午點去。

    ” 淩秀點點頭,臉色恢複平靜,卻還似有一絲迷惘,幽幽望真真一眼,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