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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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短發,從來沒法子梳好它。

    在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裡,她嬌俏的鼻尖上盡是細細的汗珠,人還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氣似的。

    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沒有女人味,但那模樣兒,毋甯更像一個頑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整個人洋溢着盎然的精神,此時她往辦公室一瞧,極為勾整的一雙眉蹙了起來。

     奇怪,今天的辦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沒的鐵達尼号,所有人相依為命擠在船的那一頭。

     她喊:“你們這是在幹嘛──” 話未完,她突然見到前面五、六步的走道,堵了個男子,他的臉龐映入她瞳心,頓時間轟然一響,不知是響在腦海,還是響在心房,隻知胸中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人感到眩暈,搖搖顫顫幾乎站立不住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恍惚中,她驚異自問:這個男人是誰?哪裡見過?為什麼看到他,她有一種……有一種上輩子就和他相識的感覺?她喘着息,對抗那種昏眩感,竭力張大眼睛,要把他看清楚。

     他很高,很黝黑,神态十分嚴峻,濃眉底下嵌着深陷的眸子──眸裡藏有許多心事。

    他的眉宇極具英氣,卻斂着一般滄涼感,他身上一種特别的、凝重的氣質,加上那一身膚色,像個落難的中東王公貴族……他究竟是誰?高騰雲有一?那感到非常躊躇──他認識的人他一定認得,然而眼前的女子使他失去這份自信。

    他肯定不認識她,但又為什麼覺得“認得她”?這似曾相識的感受,帶來一陣陣不安、悸動的情緒。

     女孩呆望他半晌,用一種近乎是畏懼的口吻問他:“你……你是誰?” 他沒有做正面的回答,隻道:“我來找一個人。

    ” “什麼人?” 他揚起手中的報紙,“山地悲歌”那版面對着她。

    “寫這篇報導的記者。

    ” 女孩閃動的眼睛蓦然張大,一口氣由她唇間倒吸回去,原來明媚的一張臉變得疑疑惑惑的了。

    她那群同事在後頭猛向她擠眉弄眼,做生死攸關的暗示,但是她沒搞懂。

     然而就憑這股氣氛,這女孩的表情,高騰雲卻先懂了。

     “山地悲歌……”她呐呐地,向前移二步。

    “那……那是我寫的。

    ” 整座辦公室裡的呼吸聲全告中斷,好像再也沒人需要氧氣似的。

     高騰雲也移二步。

    現在兩人相距不到三步了,彼此相看更仔細,也更心悸。

    高騰雲若把手舉出去,可以碰到她的臉頰、她的下巴;他的刀尖,可以抵在她的心口……“你寫的,是嗎?”高騰雲的聲調異乎尋常的柔和,怕驚動什麼似的──一個心虛的人被人這樣問話,是要感到驚心動魄的,但這女孩隻是一臉茫然的顔色。

     高騰雲對她微笑,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已迫至她跟前,兩人顯出了一種差距頗大的比例──不知是他太高大,還是她太嬌小。

     他輕揚那張報紙,上頭依稀還有個泥灰色的腳痕,乍看像隻嘲笑的大嘴巴。

    “原住民,自作孽,是嗎?山地鄉這些人自食惡果,是嗎?因為他們貪婪、無知、粗霸,要錢不要命,所以他們把大好的山林,把自己的家園消耗掉了、腐蝕掉了、毀滅掉了,最後,他們把自己的生命也葬送掉了;,山洪暴發,大地反撲,二十二條人命,一切是他們自作自受,他們活該倒楣,是嗎?” 一句句都是咬出血來的力道,都是摔向臉上火辣辣的巴掌。

     女孩驟然變了色,一陣白過一陣,啞聲說:“我……我不是這麼寫的。

    ” “但這就是?的意思,?所要表達的,所謂山地鄉的内幕、原住民的實況。

    ?知道的就隻有這些,浮面膚淺,以偏概全,?能表達的也隻有這些!” 女孩把嘴唇死死咬住,然而咬不住那激烈的顫意;她那對眼睛迸着不自然的光亮,玲珑的眼圈兒變得紅紅的,拚命的眨動,好像含住了兩眶淚,竭力不使它們滾出來。

     這男人在指責别人之前,都不想一想嗎?這些話在于他或許隻是洩怒,可是加諸一名新聞工作者身上,那是毀滅。

     為這篇“山地悲歌”的報導,她上山下海,廢寝忘食,讀資料、訪專家,彙整小組所有采訪稿,自認盡了心。

    稿成之後,采訪主任也表嘉許,-切因為這是她得到的第一個上線的機會,她的第一篇采訪報導……然而這火騰騰的男人趕盡殺絕的說下去:“如果?不了解自己要做什麼,我可以告訴?,?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面,也要有一點人性在裡面!” 這女孩臉上有的一絲血色,終于也蕩然消失了,忽地她雙眼一閉,咕咚一聲──高騰雲眼睜睜見她就在他腳跟前昏倒下來。

     他還真愣柱了,不能相信自己把一個前一刻還鮮蹦活跳的人,活生生罵昏倒在地上。

    “要命!”他大聲詛咒起來,到這地步也很難判決,是這女記者還是他自己比較罪過。

     他把手上的刀子随便往一張桌子扔下,蹲下來純熟迅速的查看昏倒的女孩,她的瞳孔脈息。

    她皮膚的溫度──很快有六、七成把握,知道她的問題。

     他把女孩抱起來的時候,辦公室一群人還打結在那兒,目瞪口呆的,他看了就有氣,吼道…“這裡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躺着的嗎?” 這群中蠱的人這才有了行動能力,紛紛讓開來,把後面一扇門推開。

     “到會議室來,會議室有沙發。

    ” 高騰雲将那昏過去的女孩抱入會議室,小心放在一張橄榄綠的沙發上,拿墊子墊高她的足部,解開她的衣領好通氣。

     衆人在後七嘴八舌的當兒,高騰雲的态度倒很冷靜。

    果然沒多久,那女孩輕輕呻吟了起來,眼皮顫瑟,睜了眼,有點恍惚,軟綿綿地看着他。

     “現在覺得怎樣?”他用職業化的口吻。

     女孩怔仲了半晌,微弱道:“我……我肚子好空,沒……沒力氣。

    ” 要他猜,他差不多可以猜對。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質問。

     “昨天晚上到……到現在。

    ” “為什麼不吃?”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像個奶媽一樣的?滕h□/p>“沒……沒有時閑,有太多新聞要跑……” 後頭有人搶着說:“我去沖杯咖啡。

    ” “最好弄杯熱牛奶來。

    ”高騰雲命令。

    他又回過頭來責備這女孩,“?搞不清楚輪胎和人有什麼不同嗎?” 她十分茫然。

    “輪胎和人?” “輪胎不需要吃東西,人需要。

    ” 她掙動起來,大約是想到剛才這人強悍的一番話,記起了要委屈,于是臉垮下來。

    這男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他盡會罵人嗎?她顫道:“我……我不是新聞技術員,我沒有你說的那麼沒良心!” 高騰雲望着她蒼白因而有些楚楚可憐的臉,她的雙唇雖也成了粉白色的,依舊顯得柔軟而飽滿、含苞待放着。

    而一道污痕還在翹翹的鼻子上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

     他非常挫折的吐一口氣,那股懊惱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

    如果他還有一點人情味,這時候就不宜再痛批這女孩的不是,再說──也許他痛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