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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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人士,遊說鄉裡,把一件杆格渲染成了番亂,而使得民心沸騰,讨番的呼聲四起,都要求闵正做主。

    ” 闵正為官一向愛民,在這種情形下,隻好将此事重新加以考慮。

    讨番不能不有兵助,因而派淩秀去征詢營參将和同知大人的意思,如今,得到的答覆都是願意襄助。

     沉思了半晌,闵正心中依舊掙紮──大興兵戎,實在不是好事,何況,哮天社番說來亦不算大過……闵正感到如此為難,少不得要與得意門生做最後的商榷,他問:“淩秀,讨番之議,你是否也贊成?” 淩秀的一張俊臉,突然一變而為冷肅。

    “内山番性,一向兇悍,得剿之便剿之,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他連說話的口吻都變得斬絕而冷硬。

     這也難怪,淩秀自己就是兇番手下的犧牲品。

     宋父本是彰化地主,家道殷實,地與番界,對番人十分地友好。

    不料,一年番亂,鄉民盡被屠害,連淩秀的父母都不能幸免,雙雙受擊而慘死。

     那一年,淩秀才十五歲,抱着父母的屍身,恸哭到昏死過去,躺了三天三夜,衆人都以為他小命不保了──誰知他又吐了一口氣,悠悠轉醒過來,發誓要為父母報仇。

     這便是當初淩秀棄文從武的關鍵。

     闵正将淩秀接回家中,着實照料了他好一陣子,後來淩秀跪辭老師的挽留,堅決投入行伍。

     他自小習騎射,懷有武藝,由于複仇心切,在平番的戰役裡,表現得格外骁勇,第一戰就立了功,北路營裡人人稱他是“小壯士”──從此,他成了讨番的第一猛将。

     聽了淩秀斬釘截鐵的回答,闵正歎一口氣,讨伐哮天番既已成了大家的共識,他也不能不做出決定了。

     當下他吩咐,“淩秀,明日你且邀集地方代表,前來共商讨番大計。

    ” 淩秀雙眼立刻出現灼灼的鋒芒。

    “是!”他從命,且言:“如果決定用兵,則事不宜遲,否則恐番社相互聯結,勢力坐大。

    ” “不錯。

    ”闵正也同意。

     “讨番需要調集官兵,也得召募鄉勇,力量夠,可一舉破敵。

    ” 師生兩人略談了一下軍事。

    在闵正敦促下,淩秀把一盂銀耳湯吃了。

    他唯恐勞累闵正,不敢久留,不久便告退,出了汲文齋。

     這時候,近黃昏了,總算從山那頭拂來一絲習習的涼風,稍解些燠氣。

     他過庑廊,來到前進花木扶疏的庭埕,這裡是“霞外居”最寬敞怡人的部位。

     說起來,“霞外居”這座三進的園邸,規模并不大,建道也沒有别緻之處,不過坐落的環境,依山傍水,的确可稱得上幽麗。

    這本是水沙連一名鄉紳的舊園子,聽說闵正要來養病,特為出借給他,并且留了幾名仆工婢子,供闵家使喚,如此周到,闵家十分感激,即使屋舍有些什麼不全之處,也不挑揀。

     埕上,設有石闆疊起的花架,石榴、海棠開得正盛,不免落花紛紛,淩秀一行過,落花便成了他的靴下泥。

     “秀哥哥!”花間響起一聲呼喊,随即一道小影子撲到了他腳下。

     淩秀笑着,把一個約莫三、四歲,穿着青衫紅褲的娃兒抱了起來。

    “小棗子,最近乖不乖?有沒有動不動哭得青青慘慘,變成一顆棗子呀?” 這便是真真的幼弟,小棗子,有這綽号的由來。

    小棗子出生不久喪了母親,生性十分驚怯,常常啼哭,身子也嬌弱,看來比實齡要瘦小,小臉沒有巴掌大,卻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讨人惜愛。

     聽得淩秀對他調侃,小棗子嘟起嘴來否認。

    “我、我都沒、沒有哭,我、我很、很乖,” 他一急,說話便口吃,逗人得很。

    “我和玉姑姑在看金魚。

    ” 他回身朝半月池那頭一指,淩秀眺望過去──半月池前,一名身形瘦纖的婦人,慢慢立了起來。

     她穿着紗绫上衫,系百褶裙,一身暗藍,發髻上隻一支白玉簪,人顯得相當素美,卻有一張幽怨酸白的臉──因為三十歲不到,已做了十年寡婦,空閨裡隻有過不完的霜冷日子。

     闵正的妹子,闵玉,早年配的是粵族名流,出嫁時也是風風光光的。

    誰知道大喜之日,還未送入洞房,新姑爺卻在酒席上飲過一杯黃梁,竟就無故暴斃了。

     姑翁哭天搶地,怨來怪去,所有罪咎還是歸結到剛過門的新娘子身上,一口咬定是闵玉命裡犯了白虎,活活克死了姑爺。

     可憐闵玉的遭遇,實在是古今少有的慘事。

    在夫家苦苦熬了二年,不知受盡公婆多少的謾罵和苛待,甚至屢屢被迫跪在亡夫的牌位之前,自忏是不祥之身,幾度想要尋死,都不得解。

     消息傳到闵正耳朵裡,他大為氣憤,道:“可以居孀,可以守身,不能非人矣。

    ” 意思是,要人守寡,要人不貳嫁,那還能說,但是不能要人過着沒有人道的日子。

    于是,起了一乘轎子,親自去把妹子領了回門。

     闵玉回來後,上門說親的也還有,可是那二年在亡夫家中的毒太深,始終自認不祥,早把姻緣之念給斷絕了,從此隻是心如死灰的度日而已。

     後來闵正喪了妻,真真到底年紀尚輕,替代不了母職,做姑姑的強打起精神,把娃兒抱過來照顧──她諸事不管,就專隻拉拔這個沒娘的孩子。

     一個命蹇的女人,一個沒娘的娃兒,兩人雖是姑甥,卻是情同母子……此時,淩秀抱着小棗子,走向半月池。

     池中,搖着螢紅尾巴的大金魚,穿過睡蓮枝葉相追逐,好不親熱;而靜立在水畔的女人,隻有發钗上一條細細的銀墜子,在風裡伶伶仃仃的飄搖着。

     淩秀恭謹地呼了聲“玉姑姑”,跟的是真真和小棗子的叫法。

     “淩秀,”闵玉微弱一笑。

    “還不曉得你回來了呢。

    ” “也才剛到。

    ”他簡單道。

     闵玉見着小棗子腳上一雙繡老虎紋的鞋子,直蹭在淩秀的袍子上,淩秀不在乎,她卻過意不去,伸臂說道:“小棗子,你要把你秀哥哥的袍挂蹭髒了,姑姑來抱。

    ” 小棗子此時卻要膩淩秀,嚷了聲“不要”,把淩秀的頸子一勾,用力扭過身去──忽然聽到嗤拉一聲,裂帛的音響,不及細看,卻見梨花樹叢後方,袅袅走出個人兒,眉目如繪,笑道:“小棗子,看你,把淩秀哥哥的衣服都扯裂了。

    ” 是真真。

    淩秀不知道他的衣服哪裡裂了,他眼裡就隻有真真。

     闵玉叫聲“哎呀,”趁勢把小棗子從淩秀手裡抱過去,故意唬他,“闖禍了,秀哥哥要打。

    ” 淩秀忙道;“沒有關系,”說着,從懷裡掏出一隻竹編的小人偶,上頭系着紅綠絲線,是在鹿港街頭買的。

    “給小棗子玩耍。

    ” 小棗子接過玩具,喜得眉開眼笑的,姑姑催他道謝,他張口便說:“謝、謝、謝、謝……” 一高興,也口吃,一路謝下去,逗得大家都笑了。

     闵玉喚了媽子,要給小棗子洗澡,姑甥倆進屋去了。

    庭埕上隻留下真真和淩秀。

     真真悄悄移近些,提起淩秀的袖口,看了一下。

    淩秀自己這才瞧見,挂子邊裂了一道兩寸長的縫兒。

     “到屋裡來,給你縫兩針吧,淩秀哥哥。

    ” 她的口氣,她的意态,如許地溫婉,唇際微微,有一抹淺笑,又彷佛含着那麼一點羞意。

     淩秀隻覺得胸口一陣暖流,一陣蜜意,一時說不出話,讷讷點頭,随她上了走廊,掀簾子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