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頭頂波斯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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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那年我大學還沒畢業,是個暑假,我回到福安給一個廠長的孩子做“家教”。

    有一次騎車被陳在撞了,應該說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違反交通規則騎車飛快闖了紅燈——我正急着去那個廠長家。

    我撞到了陳在的車上,整個兒人掀下車來,膝蓋擦破了,手也有些擦傷。

    陳在很着急,立刻開車送我去醫院。

    他帶我處理傷口,接着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查。

    他問我頭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我說沒有沒什麼事,他卻堅持要我去拍頭部X光片。

    一切檢查做完之後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母說明情況,最後又留下自己的電話号碼、BP機号碼和手機号碼——那時候手機還是極少有人具備的。

    他毫不猶豫地留下這些号碼,告訴我,如果有什麼情況随時可以找他。

    他很紳士,他實在是很紳士,我躺在床上隻想到了這麼一個詞。

    我不是不相信社會上終會有一些優秀的男人,可我還沒有遇見像他這樣的人。

    第二大我給他打了電話——是他接的,這證明他沒騙我,沒給我留假号碼。

    這使我有一種偷偷的欣喜,這欣喜不單因為他給我留的是真實的電話。

    他在電話裡問我傷得怎麼樣,如果需要他可以開車帶我去醫院換藥。

    我說了需要,我确實有一種看見他的需要。

    然後他就開車來了。

    一個月當中,我們去了醫院四次,我們在車裡聊天,當他知道我是學美術的大學生時就問我喜歡不喜歡法國的巴爾蒂斯,我很茫然,因為那時候我還沒見過巴爾蒂斯的畫,即使是印刷品。

    陳在并沒有笑話我的無知,他是多麼細心——為了不讓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轉移話題說起了别的n我感激他這種能夠體察别人心境的善意,當我傷好的時候我發現我愛上他了。

    暑假結束後我返回學校,我開始給他寫信,也可以說那就算是情書了吧,我還畫了很多連環畫,類似當下的“少女漫畫”之類吧,這些情節性的鋼筆線描畫講述的都是我對他的愛意和思念。

    我把這些寄給他,沒有收到過他的回信——尹小跳請你注意,他從來沒給我回過信;然後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見他。

     我們見了面。

    我很直白地告訴他我愛他,他抱歉地笑笑說我還是個學生,說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夠冷靜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

    我說我很冷靜,我也不在乎相差十歲,隻要你沒有愛着什麼别的人。

    是啊,以他當時的年齡,他早該結婚了。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他,我說,你不回答就說明你心裡愛着一個人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他說是,他說他已經愛了很多年了。

    我說那你們為什麼不結婚呢?他又不說話了。

    那時我顯得很激動,一再逼問他為什麼不結婚,後來他告訴我,他不知道他愛的那個人究竟愛不愛他。

    他的話帶給我希望,我就說了一句很健的話,我說可是你畢竟知道我是愛你的呀!他很無奈地看了我一眼,那麼深的一種無奈。

    我在覺出自己不講道理的同時也變得更加膽大起來,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有資格和他愛的那個人竟争。

    然後我問他這樣行不行,他告訴我這是沒有意義的,人的感情不是用來打賭的,我說可我打賭是為了得到愛情。

    他說你這樣會給自己帶來痛苦。

    我知道他實際_廣已經拒絕我了,他說得比較含蓄,但是不容置疑。

     就在那天晚上我發高燒了,近40度的高燒使我說了一些胡話,高燒兩天不退,我被送進醫院。

    我體内沒有炎症,醫牛查不出病岡。

    我不能吃東西,連喝水都會嘔葉出來。

    我的體溫繼續上升,有4O多度了吧,輸液也不起作用。

    而我的胡話大約有一半是喊着他的名字。

    後來家人給他打了電話,他就來醫院看我了,他坐在床邊握住我滾燙的手,我臉上不正常的潮紅肯定計他動了側隐之心;他對我說好好配合醫牛治病,一切等你痊愈後我們再談。

    他這話使我失望已極的心如同死灰複燃,他這話是我最好的退燒良藥。

    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我不明白我怎麼能夠這樣神速地退燒,就像我不理解我怎麼能夠平白無故地發燒;我卻知道我真的是病過,這就是愛情病,愛情狂熱病,我全身心地跳進了我自造的這個愛情大火坑。

    出院後我卻沒能看見他,他出國了,我也要開學了。

     還有一個學期我就畢業了,我不能死等他從國外回來。

     一個月後他回來了,我不顧一切地向學校請了假回來看他。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

    是個晚上,春天的晚上,我的情緒徹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間裡痛哭失聲。

    我那種強人所難的形狀讓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終于總結出來了:我是在讓他活受罪。

    他用熱毛巾為我擦臉,一再說要開車送我回家。

    我當時的形狀對于一個正派男人是多麼不方便啊,我到底想幹什麼?我就差強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說出我是多麼願意給他當牛作馬。

    我痛哭着說我愛你陳在我就是愛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隻聽你一個人的話!他說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該回家了。

    他為我穿好外套開車把我送回家。

    他的車剛一離開我就從家裡跑出來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

    我站在他的樓下看他窗子裡的燈光,很快那燈光就熄滅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輕輕上樓,坐在他門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門呆着。

    我願意用這種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現我的忠貞。

    就像多年以前我家養的一隻老貓,它太老了老得胡裡胡塗連路都走不動了,我們不願意看見它死在家裡。

    有一天父親就騎車帶着它走了很遠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邊的一輛農民的拖拉機上。

    但是兩天之後的早晨,當父親打開房門出去上班時,他看見老貓竟自己找回家來,蜷縮在棉門簾裡等待着我們開門。

    我坐在陳在的門口覺得我就是那隻老貓,我會感動他的就像老貓能夠感動我的全家。

    我在陳在的門口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出門時發現了我,那時我已經睡着了。

    我被他抱進房間,他把我放在他的床上,他用雙手捧住我冰涼的雙手,他對我說,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親他。

    他也開始親我。

    那大他沒去上班,他一整大陪着我說話。

    他的态度一直那麼溫和,隻在我們結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場。

    他大哭你知道嗎尹小跳,我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能像他那樣地大哭,他的哭聲震懾了我的幸福也震懾了我的驚恐。

    我知道他是為你而哭,他的哭聲使我覺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時也永遠失去了他。

     我在得到他的同時也永遠失去了他。

     萬美辰不說話了,也許是暫時不說話。

     尹小跳說你喝水嗎? 萬美辰搖搖頭說你流淚了,可我并不想賺取你的眼淚。

     我不知為什麼說起這些,這些并不是今天我最想說的話。

     尹小跳說我想我願意聽你說下去。

     萬美辰說在辦公室會耽誤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實辦.】可以約會一次。

    我知道你的電話,你也知道我的電話。

     尹小跳說對,你知道我的電話,我也知道你的電話。

     51 她們就開始約會,趁着陳在不在福安。

    第一次是萬美辰給尹小跳打電話,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動的角色。

    她覺得她理應被動,在萬美辰這個“受害者”面前她主動不起來,雖然她對萬美辰已經有些好奇。

     她們在雲翔廣場見面,這座被尹亦尋說成’其醜無比“的建築首先被她們議論了一番,她們其實都很喜歡陳在設計的這個”扁臉“。

    然後她們去”扁臉“裡的咖啡廳坐着。

    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萬美辰要了一杯愛爾蘭咖啡。

     萬美辰小口地呷着咖啡說,和陳在結婚之前我從來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

    可是陳在喜歡,我就覺得我也應該喜歡。

    有時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塊兒喝咖啡。

    他一點兒都沒看出來我不愛喝咖啡,我強忍着胃疼不讓他發現,我要适應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讨厭我。

    後來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這又給了我一點兒信心,我相信隻要我下定決心去做什麼事,我就能夠做成,比方說我下決心學你。

     尹小跳說學我? 萬美辰說是啊,學你,摹仿你。

     尹小跳說摹仿我? 萬美辰說,陳在從來沒跟我說過他愛的那個女人是誰,但憑直覺我知道那就是你。

    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去陳在父母家,我記得很清楚,是個星期天,本來說好我們倆一塊兒去,但是陳在有事走不開,我就一個人先去了。

    每次去陳在的父母家我都喜歡在陽台上站着果會兒,站在那兒可以看見設計院那個小花園。

    我站在陽台上内心還有一個小秘密就是希望能看見你。

    我知道你和陳在住同院兒,你的父母現在還住在設計院裡。

    星期天你是不是也會回家看看父母呢?我是那麼盼望看見你,看見你這個全世界我最懼怕看見的人。

    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繪着你的形象,有時候把你想象得很美,有時候把你想象得很醜。

    但是我從來沒有在設計院碰見過你。

    然後就到了這個星期天,我站在陽台上沖着小花園張望,我想在那個小花園裡,有沒有發生過你和陳在的什麼故事呢。

    那是一個很儉樸的花園,法國梧桐、綠籬、青草和一些并不嬌貴的薔薇。

    它們不像公園裡的花草,沒有刻意招引遊人的氣質。

    我站在陽台上望着小花園,臆想着你會從那兒走出來。

    這時我看見了陳在的車,他把車停在樓門口,下了車,又跑到後邊打開車門。

    我就在這一瞬間把自己隐藏在陽台上那棵碩大的桂樹後邊,因為我就在這一瞬間本能地覺得他是在為你打開車門。

    果然你從車裡出來了,他和你又站在車前說了幾句話,你就順着樓前的小馬路往大院兒裡邊走了。

    陳在的母親聽見汽車的聲響也來到陽台上,我問她和陳在講話的那個人是誰呀?她說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們住同院兒。

     果然那個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

    很長時間以來尹小跳這個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種莫須有的強大壓力。

    當這個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現在我跟前時,我心裡有一種虛空的疼痛,還有不自然。

    我躲在桂樹後邊那瞬間的對你的窺測,就把你的發型、衣服、鞋牢記在心了。

    在我的想象裡你似乎應該是個很先鋒的人,短發削得如同男孩子。

    但你卻是把頭發攏在腦後很低地用發卡卡成一束整齊的小刷子,随便裡透着不一般。

    你的光潔的額頭和敏捷的行走給我留下了又難受又深刻的印象——讓我羨慕的同時也都讓我難受。

    我甚至還記住了你手中拿着一頂輕軟的草帽,草帽周圍裝飾着一條印有波斯菊的亞麻縧子邊。

    當你離開陳在往大院兒裡邊走的時候你戴上了草帽。

    啊,頭頂波斯菊,我想。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你讓我那麼難受的時候,我還能冒出一個這麼富有詩意的形容:頭頂波斯菊。

    總之,你頭頂波斯菊。

    你還記得你有這樣一頂草帽嗎? 萬美辰說着,移動了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離尹小跳更近一些。

    尹小跳覺得她的鼻孔在翕動,這使她有點兒像個對人類無害的、嗅覺靈敏的小動物。

    她在嗅尹小跳,也許她喚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過尹小跳嗅出陳在的氣味兒。

    她必須靠近尹小跳,她離尹小跳越近就離陳在越近了。

    也許她的鼻孔并沒有翕動,那隻是尹小跳的一種感覺,她覺得萬美辰如此地渴望接近她正是渴望着接近陳在——正如她們第一次見面萬美辰就告訴過她的那樣,這讓尹小跳感覺出些微的不安全,這又讓尹小跳感覺出她正不知不覺受着萬美辰的吸引。

    萬美辰不是來詛咒她,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