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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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我不好唐菲,這麼長時間我都沒給你打電話。

    咱們去醫院吧,咱們現在就去醫院。

    唐菲說别哭哭啼啼的,我理解你也嫉妒你,戀愛中的女人誰不自私,除了陳在,一切不都退位了嗎。

    我生怕驚擾了你,從來不給你打電話也是這個意思。

    老實對你說我還想過自殺呢,跳樓、聞煤氣、用刀片割手腕……這些都不行,太痛苦,叫人下不了手。

    惟有吃安眠藥,不知不覺,安安靜靜地你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我去了兩家藥店,買了兩瓶舒樂安定,兩百片,足夠了。

    回到家來香腸沐浴,盛裝打扮,換了新枕套新床單,把房間也清掃一遍。

    勞動的時候我淨想些死後的場景,想那些跟我在一塊兒住過的男人誰會在聽到我的死訊時最痛苦呢?誰會後侮他當初沒娶我呢?誰會忏悔自己曾經對我多麼殘忍,多麼不像對待一個人,而像對待一頭牲口呢。

    總之我的死能震動他們的心靈一下子,我的死能讓他們有些人後悔和内疚。

    有一部分自殺的人,最高目的就是讓活着的人後悔和内疚吧。

    我躺在床上,把兩百片安眠藥倒在一張白紙上,我說我要吃了我要吃了,然後我便狂熱地想象起那些男人的種種表情,眼前就像在過電影。

    後來我才悟出,一個太狂熱地想象她死後别人的各種反應的人是不會真死的,我越是盼望得到别人的内疚和後悔我就越不想自殺了,最後我幹脆把安眠藥全倒進了馬桶。

    我的死不會震動任何人的靈魂的,我才不自殺呢,我要活到生命的最後一分鐘。

    心中就隻剩下了一個願望,我想請你幫我調查一下……或者說幫我了解一下俞大聲的過去,我知道他的青年時代是在北京度過的。

    你說他有沒有可能就是我的父親。

    唉,除了我們倆的手特别相像,我拿不出任何證據。

    我母親我舅舅什麼也沒給我留下。

     尹小跳違心地點着頭,說我會設法幫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

    她的心卻在說着這太荒唐了,這是唐菲想父親想得出了格。

    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願意破壞唐菲的臆想。

     豈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說,小跳,有你這句話我已經知足了。

    你以為我真會讓你去打聽去調查?我算個什麼東西,還妄想高攀副省長,别說他不是我父親,萬一要真是,他會認我這麼個東西?送我回家吧,給陳在打電話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議,到唐菲的那套單元裡去會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由親自下廚,菜譜也是她定的:燒粉條兒,炸肥肉,豬皮凍兒,木樨肉,還有一道甜點烤小雪球。

    她們記起了,這就是許多許多年前她們初次聚會的萊肴,這就是當年的孟由由花五毛二分錢巨款擺下的盛宴。

    如今,這些“大菜”孟由由都還會做,她和尹小跳在廚房忙活着,唐菲又要吃鹵兔頭。

    尹小跳想起來了,那是許多許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電影回來的路上,唐菲請她吃的好東西:三分錢一個的鹵兔頭,肉的品質小豆冰棍的價格,又脆又響又香啊。

    她要陳在開車出去買,遺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沒有這種東西了。

    即使“由由小炒”也不會制做這種東西。

     她們坐下來進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們喝紅酒。

    被疼痛折磨得渾身汗濕的唐菲從床上起來,步态飄逸地走過來落座,一掃滿面晦氣。

    她眼波流動,顧盼生情;神态秀敏,千嬌百媚。

    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兒唐菲又回來了,她會用紅紙為尹小跳和孟由由點染嘴唇把她們收拾得妖妖冶冶,接着她就會披起橡膠雨衣表演“開羅之夜”。

    你看她端起紅酒一飲而盡,她不是已經醉眼朦胧了嗎,這醉生夢死的唐菲啊,這不屈不撓的美人兒。

     她們誰也沒有吃出“大菜”們的味道,卻都神情誇張地點着頭,表示她們找到了從前找回了從前,從豬皮凍兒上,從炸肥肉上找回了她們那永不再現的清白的歡樂。

    隻有眼淚不聽從她們的吩咐,不配合她們的誇張,她們的眼淚跌進她們的酒杯,酒是鹹的,她們笑着。

     她們笑着。

     半個月之後唐菲死在醫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身邊。

    沒有别人來醫院看過她,盡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識地瞟着病房的門。

    那些男人都到哪兒去了?那些享用過唐菲戲耍過唐菲,也被唐菲戲要過的男人們。

    後來唐菲的眼就不往門口瞟了,她沒有瞟的勁兒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在一個太陽很好的下午她醒廠過來,她看清了守在床邊的尹小跳。

    她擡擡胳膊說過來,過來。

    尹小跳說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

    她仍然堅持說着過來,過來。

    她指指自己的嘴說,也許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經曆了很多男人,但是誰也沒有碰過我這張嘴,任何一個人也沒碰過我這張嘴,我不許他們碰。

    有一回縣裡一個倒騰汽車發了家的土财主請我吃飯,在飯桌上冷不防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親我。

    我扭扭臉說幹什麼呀你。

    他說你說幹什麼呀。

    我說你要想幹什麼用不着這麼費事,咱們現在就可以幹。

    土财主嬉皮笑臉地說:“還當是你得過一會兒才說這話呢,沒想到這麼痛快。

    我見過兩種女人,低級一點兒的一上來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級一點兒的你隻能先動她的上半部分。

    我把你劃到高級一點兒的那邊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過來你過來呀,你聽我說。

    我的嘴是幹淨的,這是我身上惟一還拿得出手的東西。

    讓我親親你吧,讓我親親你。

     唐菲頑強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蒼白而又冰冷的嘴親了尹小跳的左臉。

     尹小跳的左臉漸漸覺出了灼熱,她感覺她的左臉上肯定有一個輪廓清晰的唇印。

    幾天之後當她去殡儀館為唐菲送行時,她覺得那唇印還在她左臉上貼着。

    一個陌生的花白頭發的男人站在殡儀館門口緊盯着尹小跳的臉,使她很不自在。

     她猜測他看見了她臉上的印記,那是一件有形有狀有生命的東西,它并沒有随着唐菲的離去而離去,它留了下來,是唐菲栽種在尹小跳臉上的一個活物兒,這活物兒使尹小跳的左臉一陣陣地腫脹。

    那花白頭發的男人盯着尹小跳的臉說,你剛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說您是誰?男人說我是,我是從前她在鑄機廠的同事。

    尹小跳注意地看着他的裝束,他穿一件深藍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長毛絨領子的半大棉襖,過時的樣子,卻很幹淨她說您是戚師傅吧?他說我是姓戚。

    你怎麼猜出我姓戚?她說從前……唐菲告訴過我。

    他說你是她家裡……她說我不是她家裡的人,我是她的朋友。

    他說這麼多年沒見過她了,她家裡的人呢?尹小眺望着遠處說,她家裡沒有什麼人了吧。

    他說,噢。

     他轉身去推自行車,一輛老舊的,瓦圖上已有鏽斑的鳳凰18型錳鋼自行車,一個當年中國人家庭财富的象征。

    尹小跳望着這輛造型依然顯得古典和舒展的老“鳳凰”,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

    她就像看見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見了一個唐菲那段故事的活見證。

    唐菲給她講過的往事由于這輛老“鳳凰”的出現變得那麼真實和确鑿,她想象着當年在她們的校園裡,當戚師傅騎着它進來,把它鎖在教學樓門口時,唐菲是怎樣趁人不備拔了它的氣門心。

    尹小跳望着老“鳳凰”上那隻鳳凰的标志,它那柔美、俊秀的體态,它那高高豎起的三股炯娜鳳尾:鮮紅的、金黃的和碧綠的,讓尹小跳永遠對它心生好感。

     戚師傅騎着老“鳳凰”離開了殡儀館,他騎在車上的背影落沒而又規矩,使尹小跳很想斷定,這個老工人,這個頭發花白的老工人,也許是對唐菲有過真愛的惟一的一個男人。

    她相信他在她的臉上看見了唐菲的嘴唇,也許他還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左臉上開口說話。

    也許這不過是一種錯覺,是尹小跳的多心。

     45 沙發還是那套沒動地方的沙發,灰藍色織貢緞面料,柔軟而又幹淨。

     她拉着他的手朝那張三人沙發走,一邊豎起耳朵谛聽。

     這時他的手在她手裡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谛聽,此時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

    房間裡也不開燈,黑洞洞的,過了一會兒他們的眼睛才漸漸習慣了黑暗,原來這黑暗也不那麼密實,對面樓房的燈光透過沒拉窗簾的窗子射進來。

    四周一片寂靜,她什麼也沒聽見。

    她沒有聽見唐菲,也沒有聽見尹小荃,那三人沙發一聲不響,沒有尖叫聲。

    這使她有一種揪心的空洞感,也使她有一種不敢承認的輕松。

    當她想念唐菲的時候她也終于放心了她的離去,從此尹小荃仿佛才徹底從沙發上消失了,隻有唐菲的死才能證實尹小荃的消失。

    三人沙發一聲不響,沒有尖叫聲。

     她忽然淚流滿面,像是渾身解乏之後的大松懈;像一百年沒睡過覺之後,終于被告之可以安睡時自在的昏沉。

    這時的眼淚就是這樣的眼淚,它不急不緩地打通着她靈魂深處的種種梗阻,不急不緩地湧k她的眼。

    他立刻發覺她在流淚,就着窗外射進來的花花搭搭的燈光,他親着她潮濕的臉。

     他一定以為她這是過度悲傷所至,從殡儀館回來的人,多半都會有些浮想聯翩的悲傷。

    他用親吻來安慰她,他還想’要打開客廳的燈。

    但是她不讓,她既不讓他開燈又不讓他親。

    她在這時又心生煩躁了,因為當他親着她的左臉的時候,她再一次覺出了她左臉上有個贅物,這贅物便是唐菲的嘴唇。

    這使他的親吻改變了性質,好像他親的不是尹小跳,他在尹小跳的臉上親着唐菲的嘴唇。

    于是尹小跳成了陳在和唐菲之間的外人,雖然她和這一男一女那麼親密,但他們對她卻視若無睹,隻忙着自己的交流。

    她之于他們,就好比床之于一對正在做愛的男女:他們離不開床,卻又根本沒把床放在眼裡。

    這感覺弄得尹小跳特别氣悶,她躲閃着陳在的嘴,把他弄得手足無措。

    他就攬住她的腰,要她去床上躺着,他覺得她應該休息。

     她躺在床上,卻不松開他的手。

    他就像得到了暗示一樣開始為她脫衣服。

    他差不多快要把她脫光了,她的胳膊和腿順從着他,似乎很樂意這樣。

    她被脫得隻剩下了一條窄小的内褲,純白的,正面是樓空繡花,四周飾以畜絲的那種。

    這小小的内褲讓他激動,比面對她的裸體更能勾引他的欲望。

    他的手觸到了内褲的底部,那裡有一小片柔軟的潮濕令他渾身一陣戰栗。

    他伸手便去執她的内褲,她卻拼死拼活地不讓,她強硬地指示着他引導着他從内褲的一側進人,他一邊覺得有些不舒服,一邊也體味着一種新奇的野蠻。

    他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仿佛偏要讓他不那麼順暢,偏要讓自己也不那麼順暢。

    太順暢了就是不順暢吧,好比大自由就是大不自由。

    但是很快他就厭棄了這種新鮮感,因為他一定是給勒疼了。

    他三下兩下扯下那小小的玩意兒,痛快地撞擊着她。

    她好像漸漸地從左臉的别扭當中逃脫了出來,他的專注和一心一意的力量也讓她感動,她願意配合他的節奏,她願意那快樂的極緻在她和他體内同時到來。

    她願意他愛的真是她而不是别的什麼,她願意别的什麼真的已經過去了。

     她卻越來越覺得乏味和神不守舍,她很幹澀,左臉又開始火辣辣地疼起來,分散着她的注意力。

    她知道做愛時是不能分神的,皮膚上米粒大的疙瘩癢癢一下有時候都能影響你的情緒。

    現在她的左臉疼着,可是他卻什麼也沒看出來,還一個勁兒地動作着。

    她忘記了是她抓住他的手不放的.她忘記了她正盼望着用他的動作掃除她的不安。

    此刻她的思維有點兒出爾反爾,她不講理地想着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和我這樣!這樣想着她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她有些粗野地說咱們能不能停止啊我想停止,說着就動手推他,她把他從身上推了下來。

    接着她抓起件浴衣就進了衛生間。

     她草草沖了個澡,站在鏡前觀察自己的臉。

    她看見左臉上分明是有一記唇印的,輪廓清晰的淡紅色唇印,讓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