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貓照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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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一點點過渡都沒有,然而它卻是那麼真實,确鑿,它使我們向生活妥協,也更加不明白我們自己。

     23 後來她一看見唐非,就特别想對她說你知道嗎唐菲,是我殺死了你的表妹我殺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複複在心裡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這樣的告白贖罪,還是以這樣的告白譴責唐菲。

    難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确行動的決心嗎?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還殘忍地說出尹小荃長得像唐醫生。

    唐菲有點兒像這個事件的指揮者,而執行者便是尹小跳。

    誰的罪過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

    最後她隻好判定唐菲無罪,因為她至多隻向尹小跳提供了一個念頭。

    一個念頭,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靜了,橫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間那難言的尴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們見面時,尹小跳明顯地覺出唐菲内心的輕松。

    而尹小跳本來也有資格這麼輕松一下的,她卻無處去慶祝她這“報仇雪恨”的成功,連恐懼都來不及。

    她把恐懼深深壓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這恐懼。

    這是一種無法與人交流的心思,特别是面對着唐菲的輕松。

    唐菲無形中把沉重抛到了尹小跳一個人身上,她讓她活着受罪。

    就為了這個,尹小跳隐隐地怨恨唐菲,她卻又無法中斷和她的交往,她無法不惦記她的一切,因為她突然在唐菲臉上看見了尹小荃,尹小荃着是不死,她定會長成第二個唐菲。

    她荒誕不經地覺得,尹小荃其實也許沒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

    她将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動在尹小跳的視野裡,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

    這是一個混合體,唐菲就是一個開口說話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帶進了自己的成年。

     這時候唐菲已經從家裡搬了出來,高中沒畢業地就進工廠上班了,她住進廠裡的單身宿舍。

    她的命運原本應該和白鞋隊長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鄉下務農。

    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懼鄉村。

    為了逃避鄉村,班裡有門路的同學已經陸續退學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場售貨員,有人當了公共汽車售票員,還有個女生去了一家小醬菜廠,整天守着鹹菜缸翻騰鹹蘿。

    她對同學們訴苦說,那大缸裡的鹹菜湯漚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

    不過她總算上了班呀,總算可以遠離鄉村啦,每天翻騰完鹹蘿蔔她就可以回家。

    鹹菜缸再讨厭,它也是擺在福安市的醬菜廠裡,它的讨厭沒有出圈兒,它的讨厭屬于城市的讨厭,因此它是勉強可以接受的。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時候這讨厭還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觀察這些同學,她覺得她們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過她又打心眼兒裡瞧不起她們的這些出路,她内心的最高目标是當一名真正的産業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幾家著名大廠是她心中的向往:鑄造機械廠,機床廠,熱電廠,膠片廠……她覺得毛主席所說的“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是專指這些大廠的工人的,他們的氣質,他們的氣派簡直可以代表那個時代裡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層次。

    而售貨員、售票員以及小醬菜廠的職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階級,充其量他們隻是這階級的外圍,甚至有那麼點兒魚目混珠的味道。

    在當時,以唐菲的自身條件,竟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隻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嗎。

    葡萄是酸的。

     也許唐菲真是那隻狐狸,但她不打算輕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無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種吃不到口就不罷休的勇氣。

    她這勇氣大約來自她對生活的新認識,她這新認識就始自于她的流産手術,始自于她和舅舅抱頭痛哭的那個深夜。

    她知道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賴她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裡同學那種暧昧不明的眼光所打敗。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着有朝一日她在鄉下插隊的倒黴樣兒,而她偏要當工人階級,她必須當工人階級,隻有進入工人階級她才能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她給自己制定了一個狂妄的高标準,隻有狂妄的高标準才能讓一個人的靈魂真正地興奮。

     臨近畢業,班裡傳說鑄造機械廠來了一位招工的師傅,要從畢業班男生中挑選兩名政治思想作風品德均好的優秀學生進他們廠當工人。

    具體辦法是班主任推薦和工廠面試相結合。

    這消息使男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消息使女生們在無可奈何地歎息幾聲之後也就漠不關心了。

    唐菲沒有放過這消息,雖然指标隻有兩個,而且工廠要的是男生。

    她想,也許這次她沒有機會,但是她應該想法兒認識那位前來招工的師傅。

     有時候一座中學的校園就好像一個村子,一個生人的出現會調動起全村人的敏感。

    雖然你可能從來就認不清這村裡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現你會立刻發覺他不屬于這裡,他是個來自外邊的生人。

    唐菲就是這樣發現校園裡的生人的,她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推輛自行車站在教學樓門前和校長說話,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師,她想這是不是那個招工的師傅呢?她想着,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學樓門口走,她要靠近校長和那個男人,聽他們說話。

    結果她沒聽見他們更多的話,隻聽校長對那男人說:“戚師傅,具體情況咱們還是去辦公室談吧。

    ”那戚師傅鎖上車,就和校長進了教學樓。

     唐菲走到被戚師傅鎖住的自行車跟前,看出這是一輛“鳳凰”18型錳鋼,當年最時髦的車,很新,锃明瓦亮的。

     她蹲下,假裝系鞋帶,看看前後左右沒人,就給這輛“鳳凰”的前後輪胎都撒了氣,并撥走了氣門心。

    她把氣門心攥在手裡,一路小跑着出了校門,直奔學校西側馬路拐角的那個修車鋪。

    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兒等戚師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兒等到威師傅。

     過了半小時,唐菲果然看見校門口出來一個推着自行車的人,走近了她發現這人正是那個和校長說話的戚師傅。

    他微微皺着眉,顯然是對有人在他的新車上搗亂有些不快。

    他直沖着修車鋪走過來,他這不快的表情使唐菲有些害怕,或者她怕的不是他不快的表情,她是對自己這小詭計沒把握,心裡不托底。

    他走得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她覺得她的心差不多已經跳到了嘴裡,她需使勁兒咽唾沫才能把心咽回肚裡,她咽着唾沫,看戚師傅在修車鋪門前支起車梯,讓修車師傅給他換上新氣門心,把前後胎打足氣。

    她想她應該在這時候開口說話了,如果現在還不說話她就沒有機會了。

    可她就像啞巴了似的怎麼也張不開嘴,就好像她的心還在嘴裡蹦跳她一張嘴那心就會飛出來落在地上。

    戚師傅已經“啪”地打起車梯推車下了便道,她必須開口了她再無退路。

    她沖着他那正要騙腿上車的背影兒說:戚師傅,您是戚師傅吧? 他停了步子扭頭看看唐菲,他說:你是誰? 我?我就是這個中學的學生。

    唐菲的下巴朝學校方向一擡,說着走近了戚師傅。

     他打量着她說你怎麼知道我姓戚? 我瞎猜的。

    她說。

     瞎猜的?你有什麼事嗎?他問着,仍然一絲不苟地打量着眼前這個女學生,他顯然不知她要幹什麼,但口氣已由意外換作了平和。

     唐菲的心也終于咽回了肚裡,她說,是這樣,我得向您承認錯誤。

    您是來修車鋪配氣門心的吧?您在我們學校發現車子被人撒了氣肯定很不高興。

    我想告訴你,那個給您自行車撒氣的人就是我,那個偷走您自行車氣門心的人就是我。

     能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嗎?戚師傅問,他推着自行車已經慢慢走起來。

    他走得很慢,不是要甩掉唐菲,隻是不願意在學校附近停留太久。

     唐菲也就跟上了威師傅的速度,她說,我是想用撥您氣門心的辦法認識您。

    我拔了氣門心,您就得上這兒來修車;我呢,就在這兒等着,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唐菲把這番話說得很天真,戚師傅忍不住元聲地笑了。

     特别當她把一隻攥成拳頭的手在他眼前攤開,讓他看手心裡那兩個小小的氣門心時,她那細嫩的汗濕的淡粉色手掌喚起了他心中一種莫名的柔情。

    他心裡不讨厭這個拔了他的氣門心的女學生,他卻依舊不知道她想幹什麼。

    他是由一名普通車工剛提拔到廠政工科的,因此他性格裡更多的還是工人脾氣:簡單的,直來直去的。

    他還不太習慣用唐菲這種婉轉的讓人猜測的又帶着那麼點兒神秘的方式與人談話,但這種陌生的方式分明又是吸引他的。

    他說,你費了這麼多心思認識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唐菲說,是很重要的,我想進你們鑄機廠當工人。

     戚師傅不作聲了,唐菲提出了一個他想象不到的請求。

     他覺得他有點兒幫不上她,剛才和校長交換過意見,那兩個名額已基本确定,再說,他們廠這次也不招女工。

    他沉默着,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時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上了護城河堤,初冬的黃昏,河面上吹來的風很硬,河邊幾乎沒人,這樣一條僻靜的路線說不清是他下意識的選擇,還是她有意識的領引。

    她打破了沉默說,其實我這要求有點兒無禮,您連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麼權利給您提這種要求? 你叫什麼名字?戚師傅問。

     我叫唐菲。

     也許以後有機會。

    他說。

     以後?以後到什麼時候?唐菲緊追不放地問。

     也許明年,也許…… 明年可不行,明年就晚了。

    唐菲打斷了戚師傅:明年春天一畢業我肯定得去農村。

    這時她的口氣有點兒急躁,像和一個熟人在說話。

     “唐菲”。

    他明确地叫着她的名字:你家裡,你的父母不能幫你想想辦法嗎? 這話問得實在殘忍,它卻又是一句人之常情的問話,因此後菲并不挑剔戚師傅這樣問她。

    他這樣問她,反而給她提供了一個“敞開心扉”的機會,她于是說她沒有父母,她的父親母親都是中央的高級記者,有一次出國執行任務時飛機失事犧牲了。

    她隻好投奔福安市的舅舅家,舅舅是個盲人,在中醫院當按摩醫生,生活都不能自理。

    舅媽呢,就把怨氣撒在她身上天天不是打就是罵。

    唉,她這個烈士遺孤實在忍受不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可她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她又能投奔誰去呢?這時她聽說了招工的事,她看見了戚師傅,她覺得戚師傅就是她的希望,她多麼想把戚師傅當成自己的親人哪,她真想叫他一聲“哥”,她沒有兄弟姐妹她是個孤兒,她多麼需要一個哥哥。

    現在看來一切都完了,她是一個多餘的人,她不如就跳河死了吧。

     她喝着硬冷的北風聲淚俱下,邊說邊斜着身子順着河坡往下跑。

    當她叙述着虛假的言詞時她的眼淚并不虛假,那是自我恥笑夾雜着灰心喪氣的一種迸發。

    她斜着身子順着河坡往下跑,聽見他從身後追過來。

    他被她的話所打動,他被她楚楚動人的神情所打動。

    當他扔下自行車,随她跑下河坡,從後面攔腰将她抱住時,他甯願相信自己是沒有邪念的,他是在救一個女孩子的命。

    她知道自己被他抱住了,卻又矯情地做了一個想要掙脫的姿勢。

    他自然就更緊地把她往懷裡拉,他們的身體就搖擺起來,他們的腳下就踉跄起來,然後他們摟抱着一同倒在黑暗的河坡上。

     他們在河坡上側卧着,他感覺她很快就把身子擰向他這邊,她鑽進他的懷,把身體緊緊吸附在他身上。

    他機械地摟着她,連大氣也不敢出。

    他有點兒弄不清怎麼會發生這一切,他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