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前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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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遍又一遍看他的電影。

    她說得很吃力,又惟恐詞個達意。

    當她說到影片中他那條傷痕累累的胳膊時,忍不住又要流淚。

    她便停住不說,堅持把眼淚忍回去。

    他不讓她再說了,她卻偏要往下說。

    不是為了感動他,而是正受着自己的感動。

    她隐隐約約覺得她在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擔當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勞改,她定會伴随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那些妻子,甘心情願随丈夫去西伯利亞厮守一輩子。

    呵,為廠證實她的堅貞勇敢崇高超然,她簡直恨不得折磨過方兢的那個時光再重演一遍,就讓那樣的時光來衡量她的心吧——可她是誰呀?方兢有自己的嬌妻和愛女。

     她說着,招待所到了。

    她趕緊刹住話閘,向他伸出了手。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說,我要再說一遍:你是一個好姑娘。

     他們告了别,他走上原路,她走進招待所的大門。

    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門跑到街上,她叫住了他。

     他知道她想幹什麼,後來他對她說。

     現在他站在那兒不動,等她過去。

    她小跑着過去,站在他眼前說,我想親您一下。

     他張開雙臂将她松松地環住,松松地,因此他們的身體沒有貼在一起。

    她踮起腳尖兒仰起臉,她親了他,然後迅速離開他跑進了招待所。

     方兢始終不能忘懷尹小跳這最初的一吻,因為它是那麼蜻蜓點水不着邊際,那其實根本算不上一個吻,充其量那是半個吻,隻能是半個吻。

    如一根飛揚的羽毛輕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無痕迹地在滾燙的爐盤上溶化。

     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誠和羞怯,那是因過分虔誠而生的潦草,因過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麼呢——她差不多沒有找到他的嘴唇。

     也許還不單這些。

    當尹小跳果斷地小跑着奔向方兢時,她的心已經開始遲疑,沒有人幫她判斷,她卻必須跑向這個男人。

    她就在瞬間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請求,又在瞬間讓她的嘴逃離了她未知的一切。

    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猶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堅守。

     就因為這半個吻是如此鄭重而又潦草,如此純淨而又複雜,使方兢來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

    他不敢。

    而當他用雙臂松松地環住她那一圍柔韌的細腰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被這個遙遠而又親近的人緊緊地攫住了。

     5 他寫給她的信一般都很長,字又特别小。

    他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派克特别型号的鋼筆,筆畫細極了,就是俗話說的像頭發絲兒那麼細吧。

    這種纖細的筆尖可以助他把字寫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團團擇不開的螞蟻滿紙蠕動。

    他貪婪地寫着小字,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紙較量。

    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紙折磨白紙,不分段落也不講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寫字,他是在用字吃着紙啃着紙,他恨個得用那些小黑字占領每張白紙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滿肉眼所能看見的紙上的全部空白,把本來輕薄的一張張白紙擠壓成一塊塊分量沉重的黑雲。

    他恨不得對着上蒼呼叫:給我一張碩大無朋的白紙吧,讓我把一生的話寫完。

     在從前和以後,她再也沒有接到過有人如他這樣寫給她的信。

    當十幾年過後她懷着距離感和審視的心閱讀這些來信時,他那滿紙滿頁由于愛她而生出的寫小字的耐心,他為了這樣的書寫而耗費的大量時間,他和他那無限的字字句句對有限的紙張那寸土必争的貪婪與渴求,仍然能使她心裡生出幾分酸楚。

    她珍視的就是這份精細的耐心,這份紙張和文字之間那原始、誠懇、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戀,不管那是寫給誰的,哪怕是寫給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說: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這麼小的字,但我還是把字越寫越小了,紙也越用越薄,因為我有越來越多的話要告訴你。

    如果寫大字,用厚紙,寄到出版社也許不安全,也許有人會認為是作者寄來的稿件而替你拆開…… 他也在有些信中訴說他的荒唐經曆。

     小跳: 讀這封信會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須要寫,因為我不寫你也在看着我。

    一直看着我。

    前幾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員XXX做愛(她比你還要年輕,但并不出名),感覺非常不好。

    也許因為一切都太侖促,她的目的性太強了,太直接了。

    幾天來她一直跟我談話,并不是要争這部戲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确定,她是為下一部戲做準備,她希望我的下一部電影能對她有足夠的注意。

    看得出她對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經驗,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後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虛榮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對我能有那麼一點兒愛意。

    很可惜沒有,她甚至不屑于和我調情。

    在她們這個年齡的人的眼裡,我可能隻是個有權力讓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頭子吧,雖然我還不到五十歲。

    她卻強烈地要和我做愛。

    我承認她的身體對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對她的态度是玩弄的,後來又有了一點兒輕蔑的亢奮,因為不知怎麼我在那時候想起了你。

    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時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吻。

    不是别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長的,舍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從你身上得到的一樣,雖然我從未在你那兒得到過。

    在那個我無法忘記後來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隻給了我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利,那就是:不敢。

     對XXX我沒有什麼不敢,當她在我面前快速脫衣服時我制止了她。

    我讓她親吻我,她照着做了。

    她倚在我身上,雙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長時間并不斷騰出嘴來問我: “可以了嗎可以了嗎?”她親得很賣力也很周到,她的舌頭去了我嘴裡可以夠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

    我閉起眼睛竭力想象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熱吻。

    但是不行,她親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發明白那不是你。

    而她也顯然是不耐煩了——因為她不耐煩了,我就偏要她沒完沒了地繼續親下去;我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動彈,我們兩個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負。

    後來這一切終于改變了方向,因為她偷偷從我脖子上抽出一隻手,她開始撫摸我逗弄我。

    她是焦急的,這時我願意理解她的焦急。

    她不明白我要她親我的用意,她一定以為僅有這種動作是不切實際的,僅有這種動作我就不可能達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無達到的可能了。

    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訴我,雖然我的親吻總是不能讓你滿意,但我還有别的我願意給你……我們做愛,眼前到處是你——我真下流。

    但我懇請你不要把信扔掉。

    最後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體下面就是你——我的最愛,但當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時候,強烈的罪惡感又把制着我可能産生的快感,以至于在那一瞬間我分辨不出身體下面到底是誰?我在做什麼?最後我隻能用手把我的……我隻能自己用手讓它出來。

     我願意讓你一萬遍地詛咒我,當你詛咒我的時候我空虛的靈魂才可能有個安穩的去處。

    我的靈魂究竟能夠安放在哪裡?也許我索要的太多了,為什麼當我不斷得到夢想中的好東西:成功,名氣,國内國際獎,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錢……我的焦慮反而日益嚴重呢? 我結婚之前還有過一個女人,是勞改農場分配給我的一個獨腳女人,比我大十五歲。

    她是一個虐待狂。

    我接受了她,因為我雖然是人類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說是她接受了我。

    但我怎麼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并不是讓我盡男人的義務的,她是獨腳,卻力大無比,以我長年累月吃不飽飯的虛弱體力,也的确不是她的對手。

    她常在深夜将我綁起來用納鞋的錐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隻要流出血來就行。

    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熟時掀開被子發瘋似的揪我的xx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精神錯亂,我想也許那是因為出門便有山吧,當我走出低矮的幹打壘土房看見沉默的萬年不變的山時,當我看見院子裡瘋跑的雞和土路上熱騰騰的牛糞時,活下去的願望是那麼強烈。

    我甚至練出了一種本領:每當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迹斑斑鼻青臉腫終于罷手時,我能夠立刻呼呼大睡而且連一個噩夢都沒有做過。

    但在今天,我卻不得不多少遍地問自己:你到底要什麼你到底要什麼? 我并不願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隻有這樣給你寫信才能夠讓我的心潔淨。

    我是那麼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于這渴望變成了害怕。

    并且,我還毫不客氣地蠻不講理地害怕别人和你在一起。

    以我對女人的了解和對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

    在北京飯店酒吧喝咖啡的時候,你大概沒有注意到鄰桌的兩個男人一直在看你,還有對面一個英國老頭兒,我能肯定那是個英國人——那個老家夥,也一直在看你。

    你沒有注意到,你當時很緊張。

    但我看見了,我不用專門觀察隻用眼的餘光就夠了,我對我的感覺充滿自信。

    你是那種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種抓人的東西,你有那種讓人看你的本領,雖然你還不自知。

    我勸你對此應該在意,你應該學會保護自己。

    有人對你說過這些話嗎?我相信我是惟一對你說這種話的人。

    随時随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讓别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

    我并不是說喜歡注意你的人都要對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認他們也一定是極有眼力的,他們不是群流氓、下流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緊張,我不希望你被他們奪走,盡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你對我的真實感情,那我也不願意。

    我曾說過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國用手指尖兒不斷撫摸過的那粒小米。

    我會想辦法不讓街上的人認出我,總有一天我會這樣。

     現在來談一下你約我的書稿。

    我試着開頭,寫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難,因為我找不到一種輕快而又幹淨的心情。

    如果你的讀者群是孩子,你首先應該有一顆透明的心。

    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對你,但卻太不幹淨我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種挑戰。

    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後集中一下時間和精力來寫這本書,我會試一試究競我還有多大的可能性。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信太羅嗦?而羅嗦就是一個人見老的征兆。

    你知道我又在想什麼?我多麼盼望你快點兒老啊,隻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時我們才會在一起吧。

    那時我們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個老頭兒,而我像個老太太。

    我們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我們就還能說話。

    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堅硬的總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齒,而最柔軟的舌頭和嘴唇卻能存在到最後陪伴我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