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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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時他卻不說話了,她隻好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盯着她說,我在想我的女兒。

    我在想自從認識你以來我對我女兒關心太少了,隻在每次出國給她買些衣服和玩具權作是盡了父親的責任。

    我在想也許我應該回到我女兒身邊去了,我不是個好父親。

     聽上去方兢就像在譴責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着尹小跳的腦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無誤地意識到他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兒來降低尹小跳的分量,來追悔他和尹小跳的關系。

    她想盡力挽回一下,但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事情該怎樣做下去。

    其實,這原本就是一樁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隻是借着尹小跳的“尖刻”“強硬”和“婆婆媽媽”,向她亮起了退卻的警示燈。

    他累了。

    她也累了。

    他累得想要調轉頭去退進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着,卻仍然半瘋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裡鑽。

     他決心疏遠她了。

    他看出她長大了,不再是任他捏來捏去的軟面團兒,并且她居然不再欣賞他的坦率而且還和他辯論。

    她不再是他的小貓小狗,小貓小狗即使長着小牙,即使它們會發怒會咬人一口那也是稍帶癢癢的微痛罷廠。

    稍帶癢癢的微痛隻能帶給人想心疼想寵愛的欲念。

    她不是小貓小狗了,她是大的動物,皮毛、利爪轟轟烈烈一應俱全,這樣大的動物是不會輕易受你左右的,很多時候它可能還要與你一争高低。

     他畏懼。

     他躲着她,不接她的電話也不給她回信。

    尹小跳為此日漸消瘦,她不敢看那時候自己的照片,那時候她全身上下除了兩隻空洞的大眼睛,幾乎什麼都不剩了。

    她失眠、厭食,頭發枯黃難看得要命。

    她勉強上班,支應着出版社她分内的事,但她那個“名家童年自傳叢書”的構想卻早就沒了蹤影——沒有和方兢的相識,她又怎麼會有這麼一套叢書的構想呢。

    在和方兢相處的日子裡,她把戀愛當成了專業,把業務當成了業餘,現在他說不理她就不理她了,她隻好一邊等待他給她回信,一邊機械地“動着腦筋”想着她應該想的選題,她想作一套名叫“種瓜得瓜”的叢書。

    剛想出這叢書的名字時她還有那麼點兒高興,可不知怎麼她立刻由“種瓜得瓜”想到了自己和方兢的關系,那分明是一種種瓜沒得着瓜的關系啊,她就覺得這名字無聊之極。

    她否了它,腦子裡就再也沒詞兒了。

    她經常獨自在辦公室一愣就是半天。

     她不主動去找唐菲,她覺得沒臉見她,後來唐菲主動到出版社來看她。

    什麼也瞞不過唐菲的眼,憔。

    淬虛弱的尹小跳使她明白她說的一切都應驗了,她隻是沒想到一切發生得這麼快。

     她坐在尹小跳對面,尹小跳拉開抽屜低着頭一陣東翻西找,最後她掏出一袋烤魚幹兒隔着桌子扔給唐菲。

    她沖唐菲笑了,卻嘩嘩地流着淚。

    她的眼淚在低頭翻抽屜時已經湧了出來,她所以低着頭長時間地在抽屜裡東翻西找就是為了控制住淚水。

    但淚水滴滴答答落進抽屜,唐菲看得一清二楚。

     若幹年前,當她們兩人看完《甯死不屈》走在福安市那條胡同兒裡,當她告訴尹小跳“我沒媽”時,她就是這樣笑着嘩嘩流淚的,那是面對你親近的人想要大控制又要大宣洩的兩種大欲望相撞而成的形态,太難為人的一種形态。

    唐菲必須遠離這形态,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朝窗外張望了一陣,一歪屁股坐在了窗台上。

    她背沖窗戶,面向尹小跳,兩條腿懸着,掏出一根煙點上。

     有那麼一刹那,尹小跳險些驚叫起來。

    眼淚也随着她這一驚而退了回去,這是第十五層樓的辦公室,盡管窗台寬大,窗戶也是封閉的,但唐菲坐在那裡卻給人一種極不穩定甚至飄搖欲墜之感。

    尹小跳說不出哪裡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變,窗框也很周正,那麼是唐菲本人歪斜嗎?尹小跳說不出,她卻有一種噩夢般的既虛幻又真切的焦慮,就像她總是重複着同一個夢境:憋得難受想要去廁所,好不容易找到廁所,就在她岔開兩腿蹲在茅坑時茅坑忽然搖晃塌陷,她恐怖之極地渾身沾滿屎尿……她強忍住驚叫沖唐菲招着手,她要她下來下來。

     唐菲不下來,她坐在窗台上對尹小跳說你打算怎麼辦呢? 尹小跳說我愛他,我不知道沒有他我怎麼生活。

     唐菲說你現在還這麼想! 尹小跳說還這麼想,你罵我吧。

     唐菲說你這麼下去會死的。

     尹小跳說死了也比現在這樣好。

     唐菲說你别是瘋了吧。

     尹小跳說我就是瘋了你就讓我瘋一回吧我哪兒還有别的路啊。

     唐菲一扭身,‘嘩“地推開一扇窗子,有風吹進來,掀起桌上一些紙張。

    唐菲就在一扭身的工夫甩掉了湧上她眼裡的淚。

    她不想和尹小跳對着哭,雖然尹小跳的。

    瞧。

    淬深深打動了她。

    她在尹小跳再三央告下跳下窗台,她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怕我坐在窗台上,難道我這麼大個人會掉下去嗎? 尹小跳說你不會掉下去你永遠也不會掉下去可是——我還是害怕。

     唐菲歎了口氣說,小跳,告訴我你想讓我做點兒什麼事,告訴我。

     尹小跳搖搖頭。

     唐菲說我知道你想讓我幹什麼,你想讓我替你去北京找方兢。

     尹小跳說我沒有。

     唐菲說别廢話了吧,把他的電話和地址給我,我去替你和他見個面。

     不不,你千萬别去。

    尹小跳說。

     有什麼不方便嗎?唐菲說。

     不是不方便,是……我覺得你的态度用不着那麼生硬。

     尹小跳囑咐說。

     這就是你這種人的性格。

    唐菲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怕傷了他! 尹小跳開始詢問唐菲和方兢的見面辦法,唐菲的”兩肋插刀“顯然把精神萎靡的尹小跳又鼓舞了一下。

     27 唐菲決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卻總是想起她的舅舅唐醫生。

    這本是兩件毫無關聯的事,唐醫生和方兢本不相識,他們也永遠不再可能相識。

     1976年春天,唐菲進工廠上班兩年之後,唐醫生認識了外科門診的一個女護士。

    他是騎自行車摔傷了手去外科包紮的,女護士為他清創,上藥,包紮,很利落,也很仔細。

     他們是同事,雖說一個内科,一個外科,但平時見面都點頭打招呼。

    女護士在醫院是個有傳聞的人,她丈夫在外縣教書,遲遲調不來福安,她在醫院有時就和有些男人來往。

    對男人她不太挑揀,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對她的評判。

    在那個”生活問題“幾乎是政治問題之外最嚴重的問題的時代,她為了自己的生活也為了自己的快樂,竟然不回避她的”生活問題“。

    她在科裡是中年男女開玩笑的對象,當他們用隐語調侃她時,她的厚臉皮。

    她那赤裸裸的直白反倒把他們弄得目瞪口呆。

    她常說”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麼辦法?咱能不讓人家和咱好?咱說不出口,咱就讓人家來找咱呗!“她這麼一來,就把這深奧、污穢而又詭秘的問題弄成了家常,就像賣菜買菜,做飯吃飯。

    她的渾身上下倒也透着人間煙火的庸常之氣,醫院裡的電工、食堂的大師傅,她都和他們來往過。

    她從來也不小看大師傅因此在每次打飯時盛給她的超量的飯菜——人生在世,誰不是為了掙飯吃呢。

    她飯盒中那一人份的飯菜,足夠她和她的兩個孩子吃飽。

    她和男人做愛時的無拘無束也使她氣色潤澤、身體健康。

    她愛笑,在他們身上出聲地格兒格兒地笑。

    她在他們身上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們占了便宜。

    她從來都覺得她也在占着他們的便宜。

    這不是阿Q,因為她的世俗、功利、簡單和不動真情反倒使她在精神上從來沒輸給過他們。

    她有點兒像個吸血鬼,唐醫生騎自行車摔傷了手又給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機會。

     唐醫生坐着,她站着給他換藥,換藥時間一次比一次長。

    因為換藥,他就有理由在她跟前坐着,她就有理由在他跟前站着。

    她的膝蓋有意無意地碰着了他的膝蓋,他沒有反應,卻也沒有躲閃。

    她更湊近一點兒、她的膝蓋挨住了他的,接着她用兩隻膝蓋牢牢夾住了他的膝蓋。

    治療室裡還有别人,科主任正在不遠處的診床前給一個被雞眼折磨得龇牙咧嘴的男人做檢查,女護士這種當着人的明目張膽的挑逗使唐醫生有些發慌,盡管她的兩隻膝蓋有白大褂的下擺稍作遮擋。

    但這種當着人的明目張膽的挑逗也使唐醫生有種特别的刺激感,他的膝蓋被她夾住,他的并不嚴重的傷手被她若無其事地按着敷料纏着紗布。

    他迅速膘了一眼診床,沒有人注意他們。

    這是一個窮極無聊的時刻,而人在很多時候是需要無聊那麼一下的。

    當她終于松開他的時候,他想與她來往來往又有何妨呢,彼此連跑路都用不着,他們同住醫院宿舍,相隔不過兩三排平房。

     這似乎是一種兩廂情願的一拍即合,彼此間沒有責任,隻有性的欲望和偷着找快樂的犯罪心願。

    唐醫生和女護士大多是在白天辦他們之間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學,白天的家屬院也更清靜。

    他們經常在上班的時候忽然就從各自的科裡消失那麼一會兒,半個小時吧,四十分鐘吧。

    醫院裡整大亂哄哄的,誰會在意這些呢,可能上廁所了,也可能是被熟人找走了,哪個大夫護士沒幾個熟人呢。

    通常是唐醫生到女護士家去,他們進屋,拉好窗簾,沒什麼多餘的話,然後直奔主題。

    女護士花樣很多,她使唐醫生體味到很多庸俗的快樂——庸俗的快樂也是快樂。

    他時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對他悄聲的交待:“我現在就給你留着門。

    ”唐醫生對這樣的句式很陌生,又覺得有股子說不出的親熱勁兒。

    這似乎是一種出身鄉村的女子的表達方式,那個“留着門”的“門”,在唐醫生心裡也仿佛有個具體形象,那是北方農家一明兩暗房子上的門,就像他大學畢業去農村短期鍛煉時見到過的那些門:槐木的楊木的雙扇門,門上釘着長着鏽的鐵扣吊。

    由此他又想到他走在鄉村聽見過的那些婦女們不堪人耳的對罵:“養漢老婆你給我出來呀你這個不要臉的臭狗X……”他玩味着“養漢”這個詞,他一直覺得“漢”比男人更像男人,當他發出“漢”這個音的時候他有一種寬闊舒展酣暢痛快的感覺。

    漢,漢子,大莊稼一樣的明白茁壯,沉穩負責。

    他是漢嗎,他的哪一點兒像個漢子呢? 他和女護士自以為詭秘,自以為得計。

    但他們到底沒有逃過保衛科的眼。

    保衛科有人發現了他們的蹤迹,他們一點兒也沒覺察,當他們輕車熟路地在上班時間偷空兒回家“辦事”時,醫院保衛科的兩個人正策劃着一場對他們的襲擊。

    保衛科熟悉女護士的為人,她不止一次地在他們手裡犯過事。

    保衛科的“捉奸”行動捉住的一多半是女護士。

    “捉奸”是令人興奮的,“捉奸”前的設計、部署、準備和“捉奸”的場面總給人一種歡大喜地之感,捉奸是對發生奸情的狗男女最無情最徹底的懲罰。

    捉奸是捉奸的所有參與者釋放性欲的最光明正大的一個響亮渠道。

    捉奸也是那個枯燥的時代裡一種能夠鼓蕩人心的文化生活。

    捉奸也需要新故事,新人新事才讓人想看。

    女護士早已讓保衛科失掉了興緻,她早已不是“捉奸”事件中的新人新事,連“舊瓶裝新酒”也談不上,颠來倒去就是她和電工、大師傅等等那幾樁沒羞沒臊的事。

    你必得舍得拉下臉來徹底的沒羞沒臊才能讓人對你失掉興趣,讓所有關注過你的人不再關注你。

     唐醫生就不同了,保衛科看重的就是未來的捉奸行動中的唐醫生。

    唐醫生那不好的出身和他的醫生身份,以及他那股子沉默寡言,凡人不愛搭理的勁兒,都讓人看着不順眼。

     要出醜就得讓這号人出醜,讓這号人出醜才大有看頭兒。

    看他比看一個那麼多人都看過的破鞋要有意思得多,不是嗎? 在一個下午,保衛科有人來到家屬院,用預先配好的鑰匙開了女護士家的門鎖,進屋潛人床下,另有人在門外重新把鎖鎖好,隐蔽在附近靜等。

     他們終于等來了女護士和唐醫生。

    當這一男一女正在床上盡情時,那潛藏在床下的人便把唐醫生脫下來的所有衣服連同鞋襪一起拖進了床底下。

    而這時,敲門聲也驟然間響了。

    那不是敲,應該說是砸,它是不等門内的人前來開門的,砸門人從砸門的那一刻起就是要破門而人的,大部分砸門者都認為自己有破門而人的權利。

     他們破門而人。

     赤身裸體的唐醫生本能地跳下床來找衣服,至少他得先把自己做個遮擋;他卻什麼也沒有找到,那港人床下的人連條内褲也沒給他留下。

    他真正地害怕了,無論如何他不想叫他們抓到。

    當保衛科的人闖進房間時唐醫生跳上窗台,他就那麼光着身子跳出房間跳進廣院于。

    也許他是想奔跑回家尋找遮體的衣服吧,也許他是強烈地想要躲避逼近床頭的那些男人,那将是一個不平等的場面,一群穿着衣服的男人圍攏着一個裸體的男人。

    他是為了躲人的,卻完全忘記院子裡會有更多的人。

    那些聞訊趕來的人看見了千載難逢的過瘾場面:大白大一個裸體男人從女護士家中活生生地跳了出來! 他陷進了人的包圍,猶如一頭困獸。

    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就地停留當衆展覽自己,他隻能奔跑,他又能往哪兒跑呢。

    他先是圍着家屬院跑,接着他沖出了家屬院;他穿過住院區,他跑過洗衣房。

    食堂,跑過嗡嗡作響的鍋爐房他跑上了烏黑的紮腳的煤堆。

    在他身後已經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人,一些拄着雙拐的。

    頭紮繃帶的住院病人也東倒西歪地随着人流朝着煤堆這裡圍攏,保衛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他站在煤堆上,望着愈加逼近的人群,他還能再往哪兒逃呢。

    他就在這時看見了那根高高的煙囪——也許是腳下的煤讓他聯想到了煙囪。

    他跑下煤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向煙囪跑去。

    他跑到它跟前,看看自己那雙讓煤和血染花了的雙腳,他就開始爬煙囪了。

    當他爬到一半時他漸漸地、一點一滴地鎮靜下來,因為他終于遠離了人群,他依附着高高矗立在大地上的溫暖的煙囪俯視着那滿地的衆人,他們變得很小很小,越來越小。

    這其中絕不會有人跟在他身後攀上煙囪抓捕他的,這其中沒有人具備這樣的心理準備,這是告别人生的準備,是死的準備。

     他繼續向上向上,當他站在煙囪頂端時已是一身輕松。

     夕陽西下,光線柔和。

    他的視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開闊,他的呼吸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暢達。

    他環顧他工作生活過的這座城市這座醫院,他把視線停留在婦科手術室的那扇窗戶上。

    那是一扇曾經被他用毯子遮擋過的窗戶。

    他在那扇窗戶裡為唐菲做過一個他們兩人都難以忘卻的手術。

    他把赤裸的身體貼在粗糙的煙囪上用短暫的時間回顧了一下他這不長的人生,他覺得生命中惟一的抱歉就是唐非,他在很多地方對不起這可憐的孩子。

    也許他還應該告訴她那件她一直想知道的事——誰是她的父親。

     誰是她的父親?唐醫生的姐姐唐津津其實從來也沒有把這件事清楚明白地告訴過他,姓甚名誰他全然不知。

    他隻知道那是個出色的男人,在保密性很強的軍事科研機構工作。

    而唐津津的祖父出任過日僞時期的教育部長,和這樣的女人戀愛,本身就是個錯誤。

    況且那男人還有家室。

    他大約也想過離婚,然後和唐津津結婚吧,當他知道了唐津津的出身背景,他就明白他是既離不了婚,也不可能和唐津津結婚了。

    這時唐津津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不願意為此耽誤他的宏大前途,和他分了手,獨自生下了唐菲。

    她的矜持、孤傲使她不向任何人訴苦包括她的弟弟,她也發誓永生不再看見那男人并且她做到了。

    她惟一的盼望就是唐菲的父親也許會主動打聽她們母女,哪怕是偷偷的,至少那也還證明着他的惦念。

     她終生盼望着他這出于惦念地打聽,盼望着他“主動”一次。

    ;她和她的唐菲卻從來沒被任何人打聽過。

    她沒有預料她會死,但是她死了。

    這死又是來不及有什麼遺囑的死,除了囑托唐醫生把唐菲撫養成人,她對這世界實在已經無話可說。

    現在唐醫生也站在了死的邊緣,他同樣來不及對他的外甥女唐菲交待什麼囑托什麼。

    也許這是他一生的憾事,也許這是另一。

    種圓滿。

    世上所有的圓滿本都是相對的,唐菲有必要一定知道她父親是誰嗎?當她最需要父親的時候那父親不是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嗎——啊,圓滿。

    有時候不知道也是一種圓滿,更是。

     很難想象站立在煙囪頂端的唐醫生那時還想了些什麼,也許他想到了那個名叫小荃的兩歲的小女孩,他的親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随她而去。

    也許他還想到了他最喜愛的那個對男人的形容:漢。

    也許當他跑下煤堆爬上煙囪時他是想要做個漢。

    不管他的一生多麼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裸體吧,就為了不讓這裸體在幾個穿衣服的男人面前就範,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在1976年春天那個喧鬧而又寂靜的黃昏,人民醫院很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唐醫生的裸體是怎樣從高高的煙囪上飛騰而下,落地的當時他就斷了氣。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唐醫生的死,唐醫生那有點兒不值得的騰空而下。

    他騰空而下從來就沒有砸在過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

    他騰空而下總是砸在唐菲的身上心上,隻因她是他惟一的親人,隻有真正的親人才有這種被砸的感覺,盡管她并不喜歡她的舅舅。

    那是一種強烈的透不過氣來的悲傷。

    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為什麼當人們早已遠離茹毛飲血的時代,一個男人竟沒有可能當衆穿起自己的衣裳。

     事情要是發生在方兢這樣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說,那是電影,那是電視劇,那是傳奇,那是重新吸引異性的資本——前提是方兢千萬不要從煙囪上真跳下去,他隻是千百次要跳,隻是“想要跳”。

    而唐醫生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且不太檢點。

    普通人身上的痛苦隻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挂齒的,沒有影響力和号召力的。

     痛苦隻有發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

    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兒簡直快要成了小醜,它戴着尖角帽。

    抹着白鼻梁,翻着帶花樣的跟頭沖我們跳躍而來,你在準備好流淚的同時,還得準備好喝彩。

    唐菲執拗地想着她舅舅的死,她想唐醫生和方兢屬于年齡相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識分子,他們的命運又是多麼不同。

    若是唐醫生活着,她不能保證時代的變遷一定會改善他的處境,他一定會建立一個平和的家庭。

    她卻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