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枕頭時期

關燈
不要伸進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磚垛前呼吸那沒完沒了的紅褐色粉末。

     章妩一覺醒來,知道自己是躺在家裡,身體下邊是自己的大床,腦袋下邊是自己的枕頭——這枕頭,這枕頭呵,她禁不住懶洋洋地,又有幾分嬌嗔地在枕頭上轉動了幾下她的後腦勺。

    她用她的後腦勺揉搓着雪白的枕頭,用她的後腦勺跟久違了的貨真價實的枕頭撒着嬌。

    她想起從兒時她就是個懶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時,必得讓田媽(從前的奶媽、後來的女傭)站在她那架小鋼絲床前再三再四地叫。

    那時她就是這樣,後腦勺蹭着枕頭直把頭發蹭成亂糟糟一團,腿腳同時在被單裡踢騰着,翻過來掉過去地裝睡。

    田媽站在床前再三隔四不屈不撓地呼喚,章妩于是就撩開眼皮讓田媽給她扮鬼臉兒,給她學貓叫、狗叫、學八哥兒說人話。

    田媽先将圍裙懈下來做成個三角巾系在頭上裝了一次狼外婆,後來又勒起嗓子學貓叫,到最後才亮出拿手好戲,學八哥兒說話:“田媽開飯!田媽開飯!”田媽吧喀着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學着八哥兒,逗得章妩哈哈大笑。

    田媽學得太像了,那是田媽養在廚房的一隻八哥兒,與田媽做伴兒的。

    章妩沒事就愛往廚房鑽,她頂喜歡聽那八哥兒說話,因此她知道,無論是八哥兒學田媽,還是田媽學八哥兒,他們彼此學得都是那麼好。

    直到後來上了大學,她還恨不得把田媽帶在身邊,當然不再是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一種習慣,田媽每日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喚就像是章妩那安穩而又懶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妩用她的後腦勺揉搓着雪白的枕頭,她總算又能夠和它們相依相偎了。

    她被農場批準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暈症,期限是一個禮拜。

    她欣喜若狂,尹亦尋也為她高興,特意在星期日去鎮上買了兩隻燒雞讓她帶給孩子們。

    雖然尹小跳在給父母的信中總是說“我們生活得很好”,尹亦尋還是覺得,讓這麼小的兩個孩子獨自在家過日子,這本身就不是很好,這本身就是不好。

    “要是你能在家裡多住些時間就好了。

    ”他對章妩說。

    他沒有想到,這句話日後會成為章妩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個最具說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這種希望嗎?你不是願意讓我在家裡住下去嗎?後來她聲音很大、卻有點兒心虛地對他說。

     一個禮拜對章妩是如此的寶貴,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頭裡昏睡了三天,是透徹的不管不顧的那種睡法兒,是三天不離床的那種睡法兒,是恨不得把半年虧欠的“覺”一古腦兒全補回來的那種睡法兒。

    隻在渴了餓了時才睜開眼,讓尹小跳把水和飯菜端到床頭。

    吃完喝完她便倒頭再睡,并且打着輕微的鼾。

    章妩打鼾是尹小跳發現的,她想這一定是媽從那個葦河農場學來的。

     後來她終于睜開了眼,當她起床之後活動開筋骨,她感覺頭腦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滿力量,腸胃清潔而又空蕩,好像正等着她大口吞咽食物。

    她的眩暈到哪兒去了呢?她有些慶幸她不再眩暈,但很快她又為此感到恐慌:那眩暈何時才能到來呢?假如她不再眩暈,她又怎麼能從醫院得到診斷——而她是必須得到診斷的,她這一個禮拜的假期,就是用來上醫院作診斷治療的,返回農場時,她必須上交醫院的診斷證明。

     她坐在床邊,竭力尋找暈的感覺。

    尹小帆栖在她腿前用一隻手揪着她的褲子說:媽媽,你還暈嗎?她于是就真的有些暈起來——連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暈症呢,她又怎麼能不暈?她暈着自己,乘公共汽車去人民醫院。

     人民醫院門診部的走廊裡嘈雜、混亂,一股噎人的腥甜氣味兒和候診的病人們那不健康的呼吸混在一起,使章妩幾次打算中途退場。

    好不容易叫号的護士叫到了她,她剛在醫生對面坐下,一個鄉下老漢擠進來對醫生說,大夫呀你可不能唬弄鄉下人呀,我大老遠的走一百多裡地上你們這大醫院看病,你怎麼才給我開了一毛錢的藥哇,一毛錢的藥能是什麼好藥啊一毛錢能治病嗎?大夥兒說說這不是唬弄我們嗎……他一邊說,一邊強烈地要求醫生給他再開點兒貴藥,軟磨硬磨,醫生隻好重新寫了處方。

     下一個,姓名。

    那醫生頭也不擡地說。

    章妩報了自己的姓名,醫生擡起頭來,觀察了一下章妩,然後聽她主訴。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些發慌,她的主訴幹巴巴的又斷斷續續的,她似乎有點兒受不了醫生的直視,盡管她知道那直視一定是職業性的。

    這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男性醫生,幹淨的白帽子下一張幹淨的瘦長臉,他的眼睛挺小但黑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着你的時候,那眼光就好像兩粒射出的小鉛彈在你臉上彈跳。

    像大多數醫生那樣,他跟病人沒有更多的廢話。

     他為章妩聽了心髒,就開了幾張化驗單讓她在做一些常規性的化驗,血糖、血脂,以及心電圖等等,并要她到放射科拍一張頸部X光片。

     有些化驗當天就可以拿到結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

    第二天章妩就又往人民醫院跑,她先挂了内科的号,又把所有化驗單斂到手,便靜候和唐醫生的見面——她從處方上已知道這醫生姓唐。

     當她再次坐到他對面時,立刻覺得他那彈丸兒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臉上彈跳。

    她遞上她的化驗單,他埋頭看了一陣,擡起臉對她說,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麼病也沒有。

    我曾考慮過頸椎病,或者心髒有問題,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你什麼病也沒有。

     這是什麼話?她想。

    難道他是在說她沒病?若是沒病,她又為什麼跑到醫院裡來呢。

    若是沒病,她又怎麼能有離開葦河農場的可能。

    對了,離開葦河農場,章妩就在這時候徹底明白了自己一個偷偷的心願:離開葦河農場。

    她實在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地方,因而她必須有病,她不可能沒病。

     這不可能。

    她對他說,并有些失态地站起來。

     他一邊示意她坐下,一邊有些奇怪地說,為什麼你不願意自己健康呢? 因為我不健康我有病。

    她坐下,卻堅持着她的主張。

     問題是你沒病。

    他再次看着桌上的那一堆化驗單,還有心電圖和頸部X光片,他說你的症狀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過度緊張。

     我不緊張我從來就不緊張。

    章妩又對唐醫生作了反駁。

     可是你現在的狀态就是一種精神緊張的表現啊,唐醫生說。

     她于是再次反駁他說這不是緊張這是病,這真的是病啊!她覺得自己已經有些蠻不講理了,她這種與醫生的作對不僅說服不了醫生,甚至說服不了自己。

     唐醫生苦笑了,他說當然,精神緊張也可以說是一種病,病态。

    但我作為内科醫生,沒有權力在這方面作出診斷,我隻能……我隻能…… 他的結論使她再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開始有些語無倫次又有點兒婆婆媽媽地說,我不僅有病,我還有兩個孩子,她們都還小啊。

    我和我愛人都在農場,根本就照顧不了她們。

    葦河農場你知道吧,離福安市很遠,平時我們根本回不來,我的兩個女兒,她們……她們……所以……說到這兒,她忽然把她的臉湊到唐醫生臉前,她壓低了嗓音,悄聲地、耳語般地、又有些絕望地說:你不能……你不能……接着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的眩暈及時到來了,她失去了知覺。

     她住進了人民醫院的内科病房,唐醫生是她的主治醫。

     她蘇醒過來之後首先想到的竟是唐醫生那對小黑眼珠。

     她還想起了暈倒之前她對他那悄聲的、耳語般的央告——那應該是一種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夠對一個陌生男人發出悄悄的、耳語般的聲音。

    她可以把這解釋成怕診室裡的其他人聽見,那麼,她就不怕那陌生的醫生把眼前這個沒病裝病的女人趕出醫院,并報告她的單位嗎?在那個時代,醫生原本就還肩負着監督病人思想意識的職責。

    她怕過,但她也許更願意用一種悄悄的耳語和掌握自己命運的這個男人一拼死活。

     她的眩暈最終也協助了她。

    一個随時可能暈倒的女人,不論她那求助般的悄悄的耳語是多麼可憐、凄涼,比起哭天搶地的嚎陶,這飄渺、柔弱的耳語總像是有一種可深可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