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鑰匙孔裡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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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汀。

     他們互道了晚安就去洗澡,然後各回各的房間。

    隻是他們這晚安道得有點兒生硬,還存有幾分緊張,他們仿佛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回到從前,回到去聖安東尼奧之前。

     他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怎麼睡覺了,尹小跳卻不覺得疲勞。

    她不想躺下,她站在鏡前觀察自己。

     麥克悄悄地推門進來,他展開身上寬大的浴衣就像展開了一雙白色翅膀,他把尹小跳緊緊裹在懷裡。

     39 他們又一次親吻起來,就像是聖安東尼奧河岸上親吻的延續。

    他們吻得很深,深刻了難以自持。

    麥克以他的身高和力量把握着推動着懷中的尹小跳向床的方向移動,尹小跳被他逼迫得有點兒踉跄,有點兒頭暈,她這暈頭暈腦的踉跄更激起了麥克的欲望,他們歪斜着倒在床上,他在她耳邊小聲而又小聲地叨叨着:我的小細軟我的小細軟…… 這時的尹小跳卻奇怪地變得不那麼”細軟“了,她忽然僵硬着身體,頑強而又頑強地從床上坐起來站起來,她以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力量摟抱着麥克推動着麥克向門的方向退去。

    她更加熱烈地吻他,卻也更加堅決地要他離開。

    她把他推到門口,伸手從他背後擰開門把手輕輕把他推了出去,然後她鎖上了門。

     她的腦子有點兒亂,她倚着門坐在地上谛聽着門外。

    她知道麥克沒走,她有點兒廳悔她的生硬。

    她有點兒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卻又理解得不那麼分明。

    她聽見麥克在小聲地敲門,顯然害怕驚動地的父母,卻又敲得不屈不撓。

    她屏住呼吸不理睬他,假裝自己已經上床睡了。

    這時門縫兒裡塞進來一張紙,她輕輕拿起紙來讀着上邊的中文大宇:“我愛你,請允許我當面告訴你!” 這是她害怕聽見的話,因為她無以對答。

    當她明白無誤地讀到這幾個字的時候,她也才突然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的所愛不是麥克,她愛陳在,這愛是深切久遠的撕扯不斷的,也許當她被方兢丢棄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的時候,當她面對着陳在痛哭的時候她就愛着他了,當後來陳在要結婚時征詢她的意見的時候她就愛着他了。

    但是所有的愛和想念都不如此時此刻這樣确鑿這樣洶湧這樣柔軟這樣堅硬。

    她為自己在别人的國家、别人的房間,在别人向她示愛的時刻突然間确認了自己愛的所在而悲喜交加,她為她對陳在的摯愛是被愛她的麥克所響亮地提醒而覺得對不起麥克。

    她沒有那麼聖潔那麼高尚,和麥克在一起她究竟想要做什麼?指引着她的其實是放縱和享用。

    放縱和享用。

    她為她這‘阜用“感感到羞愧,她起身拿了紙和筆寫道:“太晚了,請回去睡覺。

    ” 她把紙條兒送出門縫兒,又收到了他的紙:“我愛你,請讓我進去。

    ”她再給他寫:“不要說夢話,請離開吧。

    ” 他們開始了隔着門縫兒的寫紙條兒運動。

     “我的小細軟我再也忍不住了給我開門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 “你能,我知道你也想我。

    ” “這不是真實的。

    ” “這是真實的我要砸門了。

    ” “别胡鬧我累了。

    ” “你不累除非你告訴我你不愛我。

    ”“是的我不愛你我很抱歉。

    ” “我要你開門當面告訴我。

    ” 他把這張紙塞進門去就大聲敲起了門,她終于給他開了門,他抱住她,不管不顧地親着,她也親着他,卻哭了起來。

    他這才松開她說,對不起清原諒我的無禮。

    她搖搖頭說我不是想要你的道歉,隻是——你不懂,你不懂。

     她拉着他的手在床邊坐下,她望着他清澈的綠眼睛,從這雙綠眼睛裡望過去,她一定就像他們家珍藏的那把古老的折扇上的人物吧,有點兒神秘,有點兒離奇,舍此之外他還知道些什麼呢?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對他也一無所知,早晚他會知道這不是愛,就像她現在已然知道的那樣。

    當他們再次互相親吻的時候她越發明白了這點,她親着他哭着,她是把他當做了從來也沒有親吻過的陳在吧,她愛他,她特别特别想家,想她和陳在共有的一切,那一個遙遠的漆黑的有風的夜晚,當她站在街上無助地捶打着郵筒的時候,陳在是怎樣詢問她:晦,小孩兒,你怎麼啦? 麥克你不懂,你怎麼能懂?我的一切你永遠也不可能懂啊。

     她拉着麥克的手,心情已變得異常平靜,然後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咱們一人吃一個蘋果吧! 她從桌上的果盤裡拿了兩個蘋果,遞給麥克一個,自己先把手中的那個“咋吃”咬了一大口_麥克凝視着嚼蘋果的尹小跳說,我現在相信你是不愛我的,但是我仍然愛你——今後這隻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我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幼稚,我并沒有把你當做折扇上的美女。

    你是一個沒有年齡的女人,你會變得很小,你也會變得很大。

     有時候你像一個過來人,眼神裡是對生命和凡塵了如指掌的滄桑一百歲的滄桑;有時候你像一個嬰兒,那麼幹淨的眼睛,還有臉上那層沒有污染過的小絨毛。

    你的臉吸引我,你從來也不知道你的臉你的所有表情是怎樣吸引着我。

    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甚至對你撒了小謊,說我這期間正好也在家裡休假;其實我沒有什麼休假,我是向學校請了假回來專門等你的,請相信我的态度我的……我的……他的聲音開始走調兒,每當他說中文說得太多太累的時候他就開始走調兒,有點兒山東味兒,也有點兒山西味兒,他任腔怪調地說着: 我的……我的…… 後來他不再說話了,他手握着蘋果睡了過去。

    他太累了也太困了,加上内心深處的垂頭喪氣。

    他是在說話之間慢慢倒下去的,他的頭倒在了尹小跳的腿上。

    她願意她的腿被他的腦袋枕着,她望着在她腿上這顆年輕的沉睡的頭顱,望着他那由于偏小就顯出格外稚氣的粉紅色耳朵,心中有種深深的感激。

    是麥克帶給了她從未有過的無羁無絆、胸無渣滓的歡樂,是麥克鼓舞了她對自己青春和生命的無限肯定,是麥克激發了她行動行動行動的熱望,是愛她的麥克使她強烈地想要表達她對陳在的愛情。

     沉睡的麥克啊,就為了這一切,就為了我不愛你,我将終生對你心存感激! 40 北京機場總是這麼擁擠,海關人員總是一張張冷臉。

    咖啡總是半涼不熱的,廁所的手紙總是黑糊糊的,投币電話的話筒總是臭烘烘的。

    尹小跳還沒出機場就迫不及待地給陳在打電話——投币電話。

    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她從美國回來了,很快她就能看見他。

    當她聽見話筒裡他那安穩、渾厚的聲音時,才确信自己真的回來了。

    她這一路隻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下飛機她就得聽見他的聲音。

    現在她聽見了他,他的聲音使耳邊這臭烘烘的話筒也不那麼可恨了。

     她出了機場,北京的空氣不好,天是灰蒙蒙的,所有的汽車上都蒙着微塵。

    一切都有點兒髒,有點兒亂,卻讓她莫名地覺得又髒又親。

    這就是她的感覺,并将永遠是她的感覺,這就是她的土地,又髒又親。

     又髒又親。

     她回到福安,陳在給她打電話要去家裡看她,她不讓。

     平常他有時候是到她那兒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兒她差不多都跟他說些倒黴事兒,她的不愉快,競選出版社社長沒競選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國又跟她鬧别扭啦,一個根本不會寫小說的人通過上邊的領導非得在她們社出書啦……她從來不在家裡跟他客套,他愛坐哪兒就坐哪兒,渴了自己倒水喝,餓了自己人人冰箱裡拿東西吃。

    有一次她跟他商量剪頭發的事,她要把披肩發剪成短發。

    他說我看你還是别剪,你這樣挺好。

     尹小跳說我們同事都說我剪短發肯定好,怎麼就你非得說不好啊。

    陳在說你的頭發又不那麼厚密,剪短了沒準兒會顯得稀稀拉拉的。

    尹小跳說你憑什麼說我的頭發稀稀拉拉的,你的頭發才稀稀拉拉的呢。

    陳在說好好好,我的頭發稀稀拉拉行了吧,不過你還是别剪。

    尹小跳說我就剪你管得着嗎。

    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對陳在這樣橫聲橫氣,似乎她天生就有對他橫聲橫氣的資格。

    後來她剪了短發,人人說好,而她最想聽見的是陳在的肯定。

    她是那麼在乎他,這根深蒂固的在乎由于年深日久,它反而變得不知不覺了。

     現在他要來家裡看她,她不讓。

    她預感到她要對他說出很重要的話,這“很重要的話”使她對這次和他的見面感到緊張,她和他在一起從不緊張,但是現在她卻緊張。

    她覺得在家裡她會更加緊張,緊張得她無處躲藏,因此她需要出去,和他一起出去。

    晚上他開車來接她,他們開着車在冬天的福安市邊緣兜着圈子。

    尹小跳說我這次去美國,除了開會還在得克薩斯住了幾天。

    陳在說對,你住在麥克家裡。

    尹小跳說你怎麼知道?陳在說尹小帆給我打過電話。

    尹小跳說她給你打電話?專門說這件事?陳在說怎麼了,她不能給我打電話嗎?尹小跳壓抑着心中的不快說能,能,能。

    誰都能給你打電話,誰都能向你報告我在哪兒,尤其尹小帆。

    我是和她吵了嘴離開芝加哥的,她使我心寒。

    我需要溫暖,奧斯汀就溫暖。

    陳在說對,奧斯汀是南方,氣溫是比芝加哥高。

    尹小跳說我說的溫暖不是指氣溫。

    陳在說那就是指人吧?尹小跳說是指人。

    陳在不說話了。

    尹小跳說你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指誰嗎?陳在說我不知道。

    尹小跳說你撒謊,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指麥克。

    陳在說噢,麥克。

    尹小跳說對了就是麥克,尹小帆不是已經在電話裡跟你提過他嗎。

    她肯定說是麥克邀請我去了奧斯汀,而我就欣然前往。

    她肯定說了麥克比我小七歲,而我很有可能和麥克成為情人。

    麥克是比我小七歲,可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麼幼稚,他比我想象的要成熟、真摯得多。

    這次我們在奧斯汀見面并不是他碰巧回國休假,他是向學校請了假專門在家裡等我的.他的父母對我也特别好,和他們在一起我沒有陌生的感覺.夜裡我們一起出去,到奧斯汀的第6街狂歡。

    我從來沒有在深夜到街上閑逛過,你跟我說你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讀得也很苦,沒有任何娛樂。

    我們這一代人活得是多麼一本正經多麼累啊。

    和麥克在一起為什麼我能夠一夜不睡?第二天我們又開車去聖安東尼奧。

    我要告訴你麥克他很聰明,他會用膝蓋開車,當他用膝蓋開車的時候他就能騰出一隻手來搭在我的肩上,他就這樣開車一直開到了聖安東尼奧。

    我們吃那兒的著名的墨西哥餐,他是多麼挑剔;吃飯的客人很多很多,我們要排隊等座位。

    這是一間靠河的餐館,室内的座位和露天的座位各占一半。

    風和日麗的天氣客人都喜歡要露天的位子,但排隊的人太多大家就顧不上挑三撿四了。

    麥克卻一讓再讓,一定要等到一張面對河水的小桌。

    我們終于等到了,他為我點了孤星啤酒,墨西哥炯豆泥,還有玉米餅和一種香膩無比又辣得人要跳起來的烤肉,他并且快速教了我一句西班牙文:謝謝——戈拉謝絲! 謝謝——戈拉謝絲! 我學會了。

    他告訴我一會兒“伯依”送酒來你就對他說西班牙文的謝謝,西班牙文是聖安東尼奧的通用語言。

    “伯依”端着酒來了,當他給我斟酒時,剛才在點萊時刻一直沉默不語的我突然笑着對他說:“戈拉謝絲!”“伯依”吃了一驚,驚得擅翻了我的啤酒杯。

    在他看來我這個東方人不說話是正常的,突然對他說西班牙語就好比啞巴開了口。

    我又對他說了一遍“戈拉謝絲”,他連連說着“逮那達,逮那達”(不客氣)就趕緊給我們換啤酒去了。

    麥克說你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