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頭頂波斯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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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床,心裡有種異樣的難過。

     她和孟由由為萬美辰帶上門,兩人來到街上。

    她們在夏日的晚風裡站了一會兒,就結伴朝她們的設計院走。

    很久很久她們沒有這樣結伴行走了,當她們開始這樣行走的時候就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她們的少年時代。

    她們的肩上有帆布書包,書包裡有《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上有“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她們就是在孟由由背錯了毛主席語錄那天才認識的,在那個時代,請客吃飯是她們心中共同的狂想。

     她們走進了設計院大門,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過了那口人人忌諱的污水井,她們假裝沒看見它。

    她們終于拐進了小花園,找了張椅子坐下。

     尹小跳說由由,我心裡很難受。

     孟由由說是因為萬美辰? 尹小跳說不完全是。

     孟由由說你和陳在什麼時候結婚? 尹小跳說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項目。

     孟由由說在咱們三個人當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說你說什麼是幸福呢? 孟由由說,幸福就是你覺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這就是她終生喜歡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緣故。

    孟由由,不論她自己是否覺得幸福,反正她總是能給尹小跳帶來渾身放松的幸福感,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貴的部分:朋友。

    她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對尹小跳的一切永遠準備着幫助,卻永不随便判斷。

    孟由由! 孟由由說,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 尹小跳說,有一個人對我說,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照這個理,你是最幸福的。

     孟由由說,我已經很久不讀書了,但是剛才萬美辰舉出書中一句話我覺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這個世界上最完整的東西莫過于一顆破碎的心了。

    小跳,我的心似乎從來就沒有破碎過,我是一潭死水。

    小時候,咱們在家設宴的時候我覺得當廚師是最幸福的。

    現在我開了飯館,倒不覺得幸福了,當然我也沒覺得不幸福,這就是一潭死水。

     一陣涼風吹過,尹小跳聞見了孟由由頭發上隐約的油煙味兒,她不讨厭這氣味兒,因為它真實,離世俗的生活近。

     風吹動了梧桐樹葉,她們不約而同擡頭朝樹上望去。

    她們可能同時想起了那樹上的戒指。

    孟由由說,有一年唐菲把我帶到這兒,讓我幫她取下樹上的一枚戒指,她說那是你扔在樹上的,方兢留給你的紀念。

    可是當時她缺錢花,她要把戒指從樹上拿下來去賣錢。

    她領着我找到了那棵樹,我們果然看見了樹枝上套着一枚紅寶石戒指。

    唐菲說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樹上給我把戒指摘下來?我說我太胖了爬不動樹。

    唐菲說要不然我踩着你的肩膀上。

    我說我怕疼。

    唐菲說你不是真心要幫我。

    我說,那你是真缺錢嗎?唐菲說,事情是這樣,你要是覺得缺錢你就缺錢。

    最後我們到底沒有去碰樹上的戒指,小跳你說那戒指今天還在嗎? 尹小跳說我在想别的呢。

     孟由由說什麼? 尹小跳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這也是書上說的嗎?孟由由說。

     這是我說的。

    尹小跳說。

     53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進辦公室。

    清潔工已經做過衛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幹淨,還有窗台。

    花兒也澆過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

    尹小跳喜歡巴西木并不是因為它珍貴——數年前它剛在北方出現時也許是珍貴的,現在它不珍貴,它通俗。

    尹小跳就喜歡它的通俗,她認為它像玉米稭,當她看稿子看累了,從桌前擡起頭來遙望遠處的巴西木時,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碩的葉片下還掩藏着金黃的玉米。

    是誰說過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稭袖着的小手。

    是個詩人說的吧,她不記得了,她喜歡這樣的形容,大莊稼比任何一樣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兒。

     她在桌前坐下來,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

    她拆開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

    我也是猶豫再三才決定給你寫信的。

    我下星期一帶着我的新電影《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個首映式,是那裡的電影公司請我。

    不知你那時是不是在福安。

    我們很多很多年沒見面了,但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

    我很想在福安看見你,隻是看見你,沒有别的意思。

    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會感到不方便的,那麼你肯屈尊到我的住處來嗎?我住雲翔廣場假日飯店888房間。

    我祈禱上帝讓你收到這封信,我到達之後還會給你打電話。

     尹小跳讀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說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來信沒有給她的情緒帶來更多起伏,她隻是又想起了被她燒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書。

    她不準備再把眼前這封信燒掉或扔進紙萎了,用不着。

    這不是情書,而她也不再是從前那個緊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來的尹小跳了。

    她決定去雲翔廣場他的住處看他,她願意以自己現在的這種形象去看他,鎮靜的,揮灑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電話。

    因為有信在前,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她這電話接得也是從容的。

    他在電話裡還是叫她小跳,他說小跳你好嗎?她說是的方兢老師,我很好。

    他有一個短暫的停頓,然後他說,咱們今晚能不能見面?我們的活動是在明天。

    她說可以,可以見面。

     晚上八點鐘,她乘車來到雲翔廣場假日飯店,找到888房間,按了門鈴。

    方兢為她打開房門,房間裡有輕柔的音樂聲。

    她主動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個有禮貌的客人看望這房間的主人時應做的那樣。

    他卻不接她伸過來的手,他張開雙臂突如其來地把她抱住。

    她立刻聞見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她厭惡他的這種舉動。

    她側着頭低聲說請您别這樣! 她的嚴肅使他本能地松開了她。

    她緊走兩步站在窗前,背對着方兢說,我想再說一遍,請您别這樣對待我。

    他卻又從她身後包抄過來,再次伸出雙臂将她環繞在胸前。

    為了躲避他的這種突襲她顯得有點兒縮脖。

    她縮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氣卻十分嚴肅地說:放開我,請放開我! 他放開了她。

     他有些激動地說,不知怎麼我一看見你就很想這樣。

     她說但是我不想。

     他說對不起我還以為你不會拒絕我。

    我知道你還在恨着我。

     她說一點兒也不,方兢老師,我一點兒也不恨您。

     他說你的意思是你也一點兒都不再愛我了吧? 她說對,一點兒也不了。

     他們落座在窗前的兩張小沙發上,他點着煙鬥說,是啊,我應該預料到這點。

    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顯出松弛的兩腮和鬓角的白發說,是這樣,您是有點兒見老。

     他說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師”? 她說我不能,請您原諒。

     他玩兒着手中一隻銀質打火機說,不過和西方人比起來我還是顯得很年輕的,西方女人很喜歡東方男人。

    但老實說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們的皮膚太粗糙了,沒法細摸也不能細看。

    但國外的旅館住起來還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馬德裡皇家酒店我的房間裡,床單、被單、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繡着我的名字。

    這是一種規格小跳你懂嗎,這是一種極高的規格。

    還有我手中的這隻打火機,你知道是誰送的嗎?是丹麥女王。

    這幾年你看我的電影嗎? 她說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說是啊,我知道這些年我在國内的影響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導演了,可國外還是有人識我的貨的,前段時間我去美國,芝加哥大學請我講學。

    在那兒我認識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說我知道,尹小帆已經打來電話說起這件事了。

     他說那我就不準備再解釋什麼了。

    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國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場作戲,我有點兒像抓住了一個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為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斷他說,您能不能換一個話題,您大概還不知道我現在的生活狀況吧? 他說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請你别讓我知道。

     她說那麼就談談您的新電影吧。

    她望着吞雲吐霧的方兢,覺得他還是一個潇灑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

    但他的銳氣已大不如當年,他如此誇耀他在國外被接待的規格和丹麥女王送給他的打火機,反倒讓人感覺出一種落魄——不是物質上的,而是一種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

    他顯然是要用這些“規格”和這些贈送打動尹小跳,喚起尹小跳對他的興緻的,再過分一點兒他就快成一個賣笑的男人了,遺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夠被這些所打動,面對他的自我誇耀她隻是動了一點兒同情之心。

    是的,她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這個她曾經幻想過要與他相伴終生的男人。

    她想他究竟是從哪兒顯出老了呢?不是因為松弛的兩腮,不是因為灰白的雙鬓,不是因為更顯駝背的身軀,也不是因為略顯隆起的小腹。

    他顯老了,是因為他的迫不及待的誇耀。

    這使他顯得。

    O中沒底兒,軟弱和不自信。

    他越是心中沒底兒就越是誇耀,越是誇耀就越顯得心中沒底兒。

    尹小跳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給予他的僅僅是禮貌的同情。

    即使她為此把話題引向他的新電影,也不能改變她此刻的感覺,因為這些年她其實是看過兩部他的電影的,陳舊的悲苦和說教,加上一點點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歡這樣的電影。

    她不知道這部新的《馬上回家》是怎樣的内容,她就請他說說《馬上回家》。

     他說馬上是一個人,一個從河南鄉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電影講的就是他春節回家的故事。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這是……這是……不,我還是不講了,我現在有點兒不敢在你面前談藝術了,你會不會來看我這部新電影?我希望你來看看這部新電影。

    我還希望…… 她說您還希望什麼呢? 他放下手中的煙鬥,雙手抱住胳膊說,小跳,你還沒有結婚吧? 她說是的,我還沒有結婚。

     他說我想告訴你我也是,我也沒有結婚。

     她說噢。

     他說你已經對我的生活沒有任何興趣了嗎? 她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說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也成了個沒結婚的人了嗎,我的夫人……她死了,腦瘤,腦部惡性腫瘤。

     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說我為什麼要來福安?我差不多是專門來看你的。

    小跳,如果你還沒有結婚,如果你能夠……能夠回憶起從前我們的一切…… 她說方兢老師,我是還沒有結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結婚了。

     他說是嗎,他是誰? 她說他是個建築師。

    您所在的這個雲翔廣場就是他設計的。

     他說噢。

     她看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參加您的電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會成功的,請您多保重。

     他站起來把她攔在門口,他說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會兒,要是你覺得這麼晚了在房間不合适咱們出去怎麼樣?咱們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對他笑笑說:請讓我過去吧。

     他閃過身子放她離開了房間。

    他有些步履錯亂地送她下了電梯,又把她送出大堂。

    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會遭到她客氣而又果斷的拒絕。

    他望着她那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