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頭頂波斯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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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三年之後。

     就在這個晚上,陳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閱讀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書。

    夜深了,她感到困倦,情書們紛紛揚揚鋪散在床上地上,她一時收拾不起它們,就那麼讓它們亂七八糟地呆着,她滑進被窩兒睡了。

     她在睡夢中感覺到有人用鑰匙開她的房門,她知道這是陳在,隻有陳在有她這套房子的鑰匙。

    她就用不着睜眼,陳在進門她永遠用不着睜眼。

    她迷糊着自己聽着房間裡的響動,很輕微,就像怕驚醒了她似的。

    接着她聽見了衛生間的水聲,他的身體的幹淨的氣味兒和着浴液的清新慢慢向她襲來,他踩着地上那些散亂的情書掀起了她的被子,他伏下身子輕輕親親她的鼻尖兒,他鑽進被窩兒,緊緊擁住她的溫暖的裸體。

    他試圖叫醒她,他說小膠皮糖我回來了,我的小膠皮糖我回來了——他很喜歡用這個稱謂喊她,他的小膠皮糖。

    她迷糊着自己把頭枕在他的肩膀窩兒上,她想為什麼她沒把那些情書收拾好再等他回來呢,一會兒天亮了他會不會發現這些情書呢。

    她似乎有點兒不願意他發現那床上地上的情書,她似乎又有點兒樂意他也讀一讀它們。

    她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是她的虛榮心又來了吧,來得不是時候,而且不道德。

    她渴望陳在這個就要和她結婚的男人去讀别人給她的情書,以證明她是多麼值得他愛,因為她曾經被那個别人那麼深切地愛過。

    她是多麼地不自信啊,當她就要結婚的時候,她竟然會想到求助于這些陳舊的情書替她助威。

    她覺出耳朵癢癢,是陳在正舔着她的耳朵。

    他終于把她弄醒了,然後他翻身壓住她愛她。

    床上的情書被他們的動作抖弄到了地上,悉悉卒卒的,陳在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當他和尹小跳做愛時他永遠是這樣情深意切精神集中,他那一心想要讓她快樂計她滿足的盛情她永生難忘。

    那确是一種盛情,那才叫盛情,是一個男人所能給予一個女人的最豐厚的滋養。

    他用他的盛情和力量滋養她,她覺得她快要被他融化了,而她的深處有一種強烈的難以扼制的抽搐,當她醒過來的時候,那抽搐還在繼續。

    她歎息着,為這從沒有過的感受覺得難為情。

     夢中的一切使她更加想念陳在,她望着被早晨的太陽映照成半透明的窗簾,決定把床上地上的情書們都燒掉。

    她願意以此截斷從前的一切,雖然以陳在的人品,他不會在意她對它們的保存,那她也願意燒掉它們,和陳在一心一意相愛過日子。

    她起床,漱口,吃早點,之後就開始了她的焚燒。

     她把情書放進一隻不鏽鋼洗菜盆端進廚房,劃根火柴點着它們,用一雙筷子輕輕翻動着火中的紙頁,為的是讓它們焚燒得透徹。

    她這種焚燒的方式看上去有點兒像是烹饪的一道程序,是同飲食有關的一個作為。

    她那細緻的一絲不苟的手勢仿佛不是在消滅着什麼,而是在制作着什麼。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自知,她的确是用這焚燒在制作,不然她為什麼要選用廚房裡的器皿呢。

    終于不鏽鋼盆裡隻剩下一堆輕薄的灰燼,很輕薄,幾乎沒有重量。

    她把它們收進一隻喝果汁的玻璃杯,再沖人一杯白開水,水就黑了。

    這一杯黑水就是方兢寫給她的所有文字,他那滿紙滿頁手寫出的纖細的小黑字,他對她曾經有過的狂亂的愛,就都在這一杯黑水中了。

    她有一種把它喝掉的欲望,讓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她的身體裡存活或者滅亡。

    她就喝它,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後來就大口吞咽起來,最後她喝光了它,這杯黑水。

     她離開廚房來到客廳,坐在她慣常喜歡坐的那隻單人小沙發上。

    她的腸胃沒有任何不适,她自信她的情緒也是鎮定的;。

    她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告訴尹亦尋和章妩,陳在已經離婚。

    三年前他們不是說他離不成嗎,他們不是說尹小跳太輕信他嗎,尹亦尋不是讓尹小跳“滾出去”嗎,現在他離了,貨真價實地離了,她要打個電話告訴二老,有點兒炫耀的意思,懷着得勝者的小得意,也有讓二老放心的心情。

    自從尹亦尋讓尹小跳“滾出去”之後,她隻在年節才問一下家。

    但是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是尹小帆打來的。

     近來她們的通話内容多半和章妩的整容有關。

    最初,當尹小跳懷着義憤的心情在電話裡向尹小帆描述章妩墊鼻梁縫眼皮兒時,她以為尹小帆會比她更加義憤,誰知尹小帆愣了一愣,便在電話裡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起來;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這不是又有了一個新媽嗎!說完她又笑起來,笑得直咳嗽。

    她這種無法克制的笑讓尹小跳不舒服,這笑不是義憤,卻也不是贊賞,這笑裡有一種與己無關的看笑話的成分,而尹小跳的義憤又加劇了她更厲害的笑。

    她實在是盼望國内的日子出點兒笑話吧,她還有一種要看看章妩新形象的好奇心。

    她敦促尹小跳把章妩整容後的照片寄給她,尹小跳拒絕,她索性就直接給章妩打電話索要。

    她的索要照片間接地鼓舞了章妩繼續整容的鬥志,章妩甚至不再扭怩了,她在電話裡公開和尹小帆讨論她的“緊皮”設想她的腹部吸脂肪設想。

    章妩和尹小帆,這對母女就因了章妩的整容而變得親密起來,弄得尹小跳不得不在一次和尹小帆通話時,帶點兒譏諷地說,小帆,你給媽的精神贊助已經不少了,她去做腹部吸脂肪手術可是我一個人送她住院又接她出院的,你不是知道這種手術有危險嗎,你怎麼不回來看看呀。

    尹小帆說下次吧,下次她隆胸時我會回去的。

    尹小跳一邊聽一邊直想摔電話。

     尹小帆這次的電話不是讨論章妩的整容,她說姐,你猜誰到芝加哥來了,方兢。

     尹小跳說是嗎,你是不是想讓我介紹你認識他。

     尹小帆說用不着了我已經認識他了,他在芝加哥大學演講,我為他作翻譯。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我說了我是你妹妹,他說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接着他就請我吃晚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句也沒提起你,他倒是不斷稱贊我的英語。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後來我還開車陪他去看美術館,他喜歡夏加爾的畫,他喜歡這個猶太人。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你為什麼老說是嗎是嗎,你不想知道他對我的态度嗎? 尹小跳說我不想知道。

     尹小帆說可是我想告訴你,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後來有一天,我就在他那兒過了夜。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應該說他是挺不錯的男人,可惜我不愛他,他有天真之處,告訴我他的兩顆牙齒在化膿,我就再也沒興趣了。

    可是就剛才,我給你打電話之前他還給我打電話呢。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你怎麼樣呢你怎麼樣呢? 尹小跳做了個深呼吸,她咬字清楚地說,小帆我想告訴你,陳在已經離婚了。

     尹小帆說是嗎。

     尹小跳說我想你應該為我高興吧? 尹小帆說當然,我……為你高興。

     尹小跳放下電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黑水在她的體内遊走,方兢書寫的漢字布滿了她的四肢她的五髒六腑。

    她的身體被那已經逝去的久遠的真愛所充盈,心中沒有恨,隻有飛向未來的憧憬。

     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辦公室,她接待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

    那女人自我介紹說,我叫萬美辰,是陳在的前妻。

     50 萬美辰突然出現在尹小跳的辦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間有點兒心慌。

    倒不是害怕萬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經不是一對夫婦間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陳在結婚了。

    她不怕萬美辰,她隻是有點兒心慌,一種愧疚和憐憫的混合感受。

     她把萬美辰讓在靠近門口的那組沙發上,自己在她對面坐下。

    她并不死盯着萬美辰看,卻把萬美辰看得很清楚。

    陳在說過萬美辰比他小十歲,那就是比尹小跳還小五歲了,此時她該是三十三歲左右,看上去卻比她本來的年紀還要年輕。

    她人比較文明,額頭卻飽滿,頭發光光地梳到腦後用一枚紅木發卡别住。

    眉毛淡淡的,兩隻大眼睛看人時不帶惡意。

    她臉上的修飾和身上的裝束也是得體的,尹小跳想起陳在說過她在中學作美術老師。

    不錯,她是挺像個教美術的女老師:規矩、本分裡又謹慎地透出幾分追求浪漫的情調。

    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包煙,對尹小跳說,我可以在這兒抽煙嗎? 尹小跳說應該說是不可以的,我這兒連煙灰缸都不設。

     她忽然顯得手足無措,她說是這樣,我在學校裡,在學生們面前是從來不抽煙的,隻是我在你這兒……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很緊張,我想煙也許能給我一點兒幫助。

    不過我還是不應該抽的,我知道。

     萬美辰向尹小跳承認她緊張,使尹小跳覺得她比自己要坦率。

    她拿個紙杯接了半杯水,放在萬美辰眼前說,你可以把煙灰撣在水裡。

    這有點兒遊擊習氣,但比較實際。

     萬美辰說好吧,就點上煙吸起來。

    她點煙、吸煙、撣煙灰的動作既不連貫也不自如,顯然她還是個抽煙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覺得她剛學習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陳在離婚後才學會的。

    煙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抽着煙的萬美辰卻給人一種未成年人之感,一個背着家裡大人“學壞”的未成年人。

    坦白地說尹小跳不讨厭陳在的這位前妻,可是她來找她幹什麼呢? 萬美辰說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為什麼來找你。

    我想告訴你,我找你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事情,如果有什麼實質性的事情,我不會等到離婚之後再說的,我會在離婚之前找你,我會懇請你放了陳在,把他還給我,這些年我不是沒這麼想過。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和陳在離婚,我知道你們也快要結婚。

    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找你?我找你幹什麼!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剛才在路上我還拼命地問着我自己。

    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我還是那麼愛陳在,我是如此渴望接近他,因而也特别渴望接近他最親近的人,你就是他最親近的人,這個事實許多年前我就知道了。

    你的呼吸裡有他的呼吸,你的眼睛裡有他的目光,你的皮膚上有他的體溫。

    當我推門走進你的辦公室第一眼看見你時,這麼近地看見你時,他身體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見了聞見了,就為了這個我要來找你,我要和你坐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

    我不是來搶奪什麼聲讨什麼的,我一萬遍地想着,我和他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是被我纏得沒辦法才跟我結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訴你,他本來就應該是你的。

    但是這仍然不能阻擋我對他的愛。

    離婚之後他把房子留給我,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了,我也知道他現在在南方。

    我于是特别想看見你,隻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顯得和他近了一點兒,并且安全,安全你知道嗎,你使我感到安全。

     尹小跳完全沒有料到萬美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萬美辰的奇特感覺也是她聞所未聞的。

    她注視着眼前這個笨拙抽着煙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經摧毀了萬美辰和陳在的家庭,自己本是萬美辰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啊。

    所以萬美辰依然讓她疑惑,萬美辰該不是說着反話在譴責她吧,她倒是更樂意聽見幾句貨真價實的譴責。

     萬美辰卻不是說反話的姿态。

    她抽煙笨拙,神情卻懇切,她把煙頭扔進紙杯的水中,微微前傾着身子說,有-天我午睡起來一個人坐在窗前發愣,你知道我很會發愣,特别是陳在跟我讨論離婚的這幾年裡,我能一動不動地愣五六個小時。

    那天我愣着,想起了我和陳在最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