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尹小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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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們學校也是三天呀。

    我不打算回家了你回家嗎?對方可能說不回,女學生顯得高興地說那多好啊你到我們學校來玩兒吧。

    對方大概說了不行,這邊女學生便開始了她對對方的動員。

    尹小跳就是在這時集中精神開始“偷”聽這電話的。

     她發現女學生的背影比剛才又顯得緊張了一些,持話筒的右胳膊緊緊夾住胳肢窩,好似胳肢窩裡有-件急需夾住的物品。

    通話時間的不斷延長還使她不斷往投币孔塞着硬币,她的背影看上去有幾分狼狽。

    她對對方說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兒啊。

    什麼?你要準備考試?不嘛不嘛我想讓你來……說這番話時女學生扭動起身子,這微微扭動的背影使尹小跳感到那麼點兒不舒服,也印證了她那對方是個男生的猜測。

    女學生顯然在用着她并不熟練的方式撒嬌了,她一造聲地說着不嘛不嘛不嘛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到這動員變成了懇請變成了哀求變成了小聲的嘟囔又變成了……什麼呢?最終它變成了一種強打起精神的無所謂的灑脫口氣,她說沒關系不用對不起,我知道考試更重要,那咱們就以後再見面吧,哎,再見……尹小跳卻看見,女學生那攥住話筒的手猛烈地哆嗦着,指關節給攥得慘白。

    當她挂上電話轉過身來奔向門口時已是淚流滿面。

     尹小跳對這個陌生的女學生充滿深深的同情,她那強“努”出來的灑脫口氣和她攥話筒攥得骨節慘白的手讓她永遠難忘。

    那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瞬間,正因為郵局的嘈雜混亂,正因為郵局人多,才沒有人會發現一個女學生這狼狽的瞬間。

     尹小跳發現了,她卻沒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這陌生的女性,沒有可能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失意的不僅僅她一個人。

    她那電話無疑是搶奪式的,搶奪一個男生在假期裡的到來。

    隻要她擺出了搶奪的姿态她就必定失敗。

    尹小跳就搶奪過,任何一個年輕氣盛的人都曾有過不同式樣的對生活的搶奪,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

    遠遠的,尹小跳從衆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一眼就認出了她這位分别五年的妹妹。

    她可瘦多了,穿一件猩紅的幾乎曳地的羊絨大衣,顯得身材更加高挑兒。

    她推着行李車過來了,她們擁抱,她的臉色不好。

    尹小跳早就發現很多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臉色都不好看。

    在白種人成堆的地方,他們的黃臉仿佛變得更黃。

    即使如尹小帆這樣有家有業,拿了經濟管理碩士學位、又在一家跨國投資公司作職員的人,她的高品質的生活也沒能潤澤她的臉色——甚至,當她微笑時,尹小跳看見了她眼角細碎的魚尾紋,這年她還不到三十歲。

     相形之下,尹小跳這個本土生長的中國女人倒顯出了幾分神采奕奕。

    尹小帆不得不感歎道:姐,沒想到你比從前還……還漂亮呢。

    你真這麼覺得嗎?尹小跳說。

    我真這麼覺得尹小帆說。

    她們出了候機廳,來到停車場,上了尹小跳從福安帶來的兒童出版社的一輛“标緻”轎車。

    尹小帆說我還以為咱們得坐火車回家呢,像從前我上大學的時候那樣。

    尹小跳說現在用不着,你看我不是把車開來了嘛。

    尹小帆說是你的車?尹小跳說是出版社的車。

    尹小帆說你在出版社可以支配一輛車嗎?尹小跳說還不可以,不過特殊情況用一下還是沒問題的。

    尹小帆說美國可沒這事兒。

    尹小跳聽不出她這話是羨慕還是譴責。

     二百公裡的路程,她們很快就到了家。

    已是深夜,尹亦尋和章妩睡意全無地等待着。

    他們仍然住在外省建築設計院的大院兒裡,隻是房子換了新的,四室兩廳的單元,面積比他們在葦河農場勞動的時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國時也大了一倍。

    變化是明顯的,尹小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覺出了國内的種種變化。

    惟一沒變的反倒是那個機場本身,黑咕隆略,擁擠狹窄,海關人員像從前一樣冷漠。

    但是一出機場就變了,一直到家。

    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溫暖的家裡簇擁着她,一股熟悉的香膩的排骨湯味兒直沖鼻腔,那是尹亦尋特意為她準備的煮馄饨的湯底兒。

    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愛吃馄饨。

     熱騰騰的白湯馄饨端上來了,淡黃的蝦皮,碧綠的蔥花,帶着蒜香的冬萊末兒,還有紫菜。

    香油,把-碗細嫩的馄饨襯托得光彩照人。

    尹小帆連吃兩碗,放下筷子說,真好吃。

    她本來是懷着那麼點兒預先準備好的居高臨下的心情回國的,也有點兒榮歸故裡的意思吧,但兩碗馄饨下肚,她定住了神“發現她這故裡并不像她以為的那樣,與她的生活那麼懸殊。

    尤其尹小跳,居然能開着出版社的車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

    這樣,她原想端着的那點兒美國架子就有點兒端不住了,她的情緒有點兒失控,她哭起來——不是抽抽搭搭由緩至急,她哭得很公開,仰臉把嘴一咧,哭聲就放了出來,面部表情也就不顧了。

    這是深得尹小跳欣賞的一種哭法,尹小跳就不會這麼哭。

    隻有當尹小帆這樣一哭的時候,尹小跳才感到她的妹妹真回來了,這人真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難受,當哭聲止住,尹亦尋才問了一句:生活得還好吧?尹小帆就講起了她在美國的生活。

    其實這生活已經通過電話和信件被家人了解得差不多了。

    他們都知道,”我和戴維愛得很深“。

    他們卻不知道,尹小帆還有過在餐館打工的日子。

    她笑着對他們說,前幾年她讀碩士戴維是反對的,她一賭氣就不要他的錢,讀着書,一邊在一家保險公司打工,一邊又受同班一個法國同學維吉妮的鼓動去餐館掙錢,掙學費。

    她說出國前她絕想不到自己會去美國刷盤子,去餐館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語、又沒本事、連綠卡也混不上的人才幹的,她有美國國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幹嗎要去餐館打工呢。

    維吉妮卻對她說現錢來得快啊,每當你下班之後數着你圍裙兜兒裡那一把一把的小費的時候,那感覺是不一樣的,你會上瘾。

    維吉妮已經上了瘾。

    她介紹尹小帆去她打工的富人區的一個餐館,老闆問尹小帆有什麼特長,尹小帆說,”晤,倒是有一個特長,我會用一種特别的速度唱歌。

    “老闆問什麼速度,尹小帆說就是把33轉唱片的速度唱成78轉唱片的速度。

    她張口就唱了一個,老闆放聲大笑,他怎麼能讓這樣聰明伶俐的人兒刷盤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娴熟的英語都使他感興趣,于是尹小帆就做了這餐館的領座員。

    她說她真有點兒上了瘾,差點兒把保險公司那份兒工作辭了。

    當你每天都能眼睜睜地收獲活生生的美元時你怎麼能不上瘾呢。

    當然也有不愉快的時候,她這間餐館地處富人區,來吃飯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一天,戴維的父母、她的公婆進來吃飯,吓得她趕緊躲起來,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她在這兒打工。

    她這一躲,卻又讓一對由她照顧的講究男女鑽了空子,他們吃完飯不付賬站起來就走。

    尹小帆發現了那張空桌子才不顧一切地跑出去追他們。

    追不上他們老闆就得扣她的錢。

    她說那一男一女顯然是故意不付賬的。

    因為他們走得很快。

    她跑着追他們,卻不能在街上大喊。

    但她跑得很頑強,一直追過兩條街才把他們追上。

    她在心裡叫着号子鼓勵着自己的追趕,她說臭狗屎美國臭狗屎!她追上了他們,竭力鎮靜着禮貌着說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

    那一對高大的金發男女幾乎同時作出了驚愕的樣子,尹小帆從他們那誇張的驚愕裡看出了令人厭惡的慌張和虛僞。

    他們想用這虛僞的驚愕告訴尹小帆她搞錯了,但是尹小帆鎮靜着禮貌着又說了一遍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這是您的賬單。

    在他們的身高的對比下尹小帆顯出了東方人的瘦小,但她那凜然的臉和有教養的英語顯然讓他們不敢小視,當那男人張口試圖說點兒什麼時尹小帆又加了一句:您如果不付錢我可以叫警察。

    他們乖乖付了賬,連同尹小帆的小費。

     後來呢尹小跳問,她已經控制不住眼裡的淚水。

    尹小帆說後來戴維知道她在餐館打工,他去餐館找她,領她回家,對她說她不能去餐館,他同意她讀碩士,他會為她付錢,為他的小豌豆。

     她有點兒累了,尹小帆。

    她們在淩晨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尹小跳做了一個不太舒暢的夢,她夢見她從-條土坡上走過,聽見土坡下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她:姐,救救我! 姐,救救我……她蹲下來,看見尹小帆正從土坡下邊往上爬。

    她是念小學時的樣子,短頭發,身穿那件淡粉色帶小黑點兒的燈心絨外衣,胖嘟嘟的臉蛋兒蹭了些沉巨。

    尹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把她抱在懷裡。

    她渾身濕漉漉的,雖然土坡下邊并不是一條河。

    她大睜着眼睛張着嘴不停地喘氣,她的嘴裡是魚腥味兒,魚腥味兒,她還慢慢從嘴裡吐出一根金魚草。

    尹小跳非常難過,尹小帆嘴裡的金魚草叫人覺得她已經在水下生活了很長時間。

    尹小跳不願意看見尹小帆嘴裡的草,她一邊緊抱着她一邊伸手去神她嘴裡的草,或者也可以說她是在拔草,拔長在尹小帆嘴裡的水草。

    草卻是那樣的無窮無盡,她就用手指伸到她嘴裡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得嘔吐起來,她醒了。

     她醒了,才發現自己還在抽噎。

    而對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

    她睡了整整一天,翻過來掉過去的,趴在被窩兒裡趴成個蛤蟆樣。

    她就像要把在美國虧欠的黨全都補回來,就像當年章妩從葦河農場回到家裡,要把在農場虧欠的覺都補回來一樣,又仿佛在美國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國睡覺才是真正的睡覺,中國人得睡中國覺——那無牽無挂的、放松的、做了噩夢醒過來有親人守在床邊的覺啊。

     當尹小帆終于睜開眼伸個懶腰時,她看見尹小跳正紅腫着眼睛注視着她。

    她眨眨眼說你怎麼了?尹小跳就給尹小帆講廠剛才的夢她有點兒迷信,她認為不好的夢你把它講出來就好了。

    尹小帆卻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她交疊起雙手墊在後腦勺兒廣,眼望大花闆說其實你們用不着替我擔心,我沒有你在夢裡想象的那麼可憐,我挺好。

     尹小跳解釋說我并不是說你可憐,這隻是一種牽挂,夢裡的牽挂,不由自主的,畢竟你是一個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說我怎麼是一個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維不是人嗎?要說一個人,你才是一個人呢。

    你一個人呆着卻還總是忘不了可憐我! 尹小跳又開始不認識尹小帆了。

    她情緒的反複無常讓人覺得她在美國的生活不一定如她說得那麼好,但是尹小跳無言以對。

     34 愉快的時候總還是有的。

    這天尹小跳少年時代的女友、中學同學孟由由要請尹小帆吃飯。

     孟由由成人之後終于實現了她那熱愛烹饪的夢想,和丈夫在福安鬧市區開了一家門臉兒不大的餐館,名日”由由小炒“。

    ;”小炒“是對應”南北大萊、生猛海鮮“的,孟由由一看見這八個大字就反胃,覺得它們既野蠻又虛頭扒腦。

    你不是大嗎,幹脆我就小,小炒。

    小炒有點兒小主頭小臉兒卻并不小氣,帶着那麼一種永恒的家庭味兒,因此反而顯得親近、牢靠。

    當然這”小炒“也并非她的發明,地處北京使館區的雅寶路上就有一家”馮姑媽小炒“館子,顧客絡繹不絕。

    尹小跳去那兒吃過飯,回來告訴孟由由,孟由由說,我也可以開個”孟姑媽小炒“啊!尹小跳說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媽不好,不知怎麼的我一看見”姑媽“就想起老電影《羊城暗哨》裡那個八姑,怪慘人的,為什麼不叫”由由小炒“呢。

    ;對,就叫由由小炒。

    ”由由小炒“生意還真不錯,看家菜是響油鳝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雞、鹹菜鲫魚和蘿蔔絲酥餅。

     說不上是什麼菜系,也不講究什麼菜系,潮汕淮揚、魯菜都沾點兒邊兒,孟由由是個開放派,什麼好吃她就确定什麼。

    比方鹹菜鲫魚,純屬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由照樣精心經營。

     尹小跳對尹小帆說你還記得孟由由吧。

    尹小帆說當然記得,還有那個大美人兒唐菲。

    她想起小時候她是如何奉獻出自己的牛奶,追随着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們炮制那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她們在”由由小炒“舒适、玲攏的雅間裡吃喝,唐菲也來了,她送給尹小帆一副古色古香的紅漆镯子。

    尹小帆這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想過給她姐姐的這些朋友帶禮物,美國人從來就不如中國人禮多,并且不輕易送禮。

    但尹小帆真是美國人嗎?骨子裡她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是個美國人,遺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國人了,中國人的那份情和義,不論虛實,距她都已十分的淡遠。

    這使她在感謝唐菲的同時,也對眼下自己這四邊不靠的狀态生出幾分懊惱。

    她就請唐菲吸煙,超長女式摩爾,她們倆都吸煙。

    她們吸着煙,互相打量着。

    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一條黑皮超短裙,皮子質地如絲綢般柔滑細軟,在美國若論級别,當屬最高等級奶油級的。

    她這打扮和她那長過腰際的波浪般的頭發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一些經曆。

    從前,通過尹小跳她知道了唐菲的一些經曆,因此她不便打聽她現在的職業,她覺得如唐菲這樣的人,職業都帶有某種可疑。

    她又不得不承認國内的日子比她離開時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這幾個人的裝束,感歎中國制造的衣服一點兒也不比美國遜色。

    她聽着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閑扯,尹小跳和唐非都不斷把飯局往”由由小炒“這兒拉,出版社來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八九得領着客人奔這兒來。

    尹小跳說有一對社裡特邀的加拿大夫婦,為出版社編寫一套幼兒趣味英語,他們最喜歡吃這兒的蘿蔔絲酥餅,離開福安時,一連三天泡在這兒,别的不要,就是一壺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