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螞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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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咬壞了(謝天謝地,看來他沒挨咬)。

    她給他穿上衣服,喂他吃了點東西。

    她一面做着這些事,一面不停地挪動着雙腳:新居中到處是螞蟻,不這樣不行。

    洗碗池裡、盤子的邊緣、孩子的圍嘴和水果上都叮着螞蟻。

    我知道,她看見這些情景後,竭力控制自己,不然的話,準會驚叫起來。

    但她打開奶鍋時,再也忍不住了:“一層黑!”牛奶上浮着一層螞蟻,有的已溺斃,有的在遊動。

    “不過,全浮在表面上,”我指出,“可以用勺子撤掉。

    ”螞蟻倒是撇淨了,但我們覺得牛奶變了味,因此一口沒喝。

     我凝視着在牆上爬動的一列列螞蟻,想搞清楚它們來自何處。

    妻子忍住滿腹怨憤,開始梳頭穿衣。

    “先把螞蟻全弄幹淨,然後再擺家具廠她說。

     “别着急,瞧着吧,總會有辦法的。

    我到雷吉瑙多先生那裡去一趟,他有藥粉,我問他要一點,撒在螞蟻洞口。

    我已經發現洞口了,屋裡的螞蟻很快就會絕迹。

    不過我得過一會去,因為現在去可能會打擾雷吉瑙多夫婦的。

    ” 妻子平靜了點,但我仍舊忐忑不安:我揚言已經發現洞口,其實隻是為了安慰她。

    我越是仔細觀察,發現的螞蟻就越多;它們從各個方向而來,往各個方向而去。

    我們的新居看起來像骰子一樣光潔嚴實,但牆壁仿佛是疏松的,上面似乎有無數道大大小小的裂隙。

     我信步走到門口,望着灑滿陽光的樹木,心情才覺得輕松了點。

    腳下是萋萋芳草,雖然沾滿泥土,不甚幹淨,但也令人賞心悅目。

    我頓時産生了幹活的願望:拭淨沾污草葉的泥土,耕耘庭院中的荒地,撒上種子,栽植秧苗……“你老躺在搖籃裡,身上會長黴的,”我對兒子說,“出來吧。

    ”我把他從搖籃裡抱出,走進“花園”。

    我不但自己把庭院稱作“花園”,而且希望妻子也習慣這個叫法,便對她說:“我把孩子抱到花園裡去玩一會兒。

    ”接着補充道:“抱到我們的花園裡。

    ”我認為“我們的花園”這種說法更親切,能使我們産生一種主人翁的感覺。

     孩子曬着太陽,高興得手舞足蹈。

    我對他說:“這是長角豆,這是柿子樹。

    ”我把他高高擎起,一直碰到樹枝。

    “現在爸爸教你怎麼爬樹。

    ” 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怎麼啦?你害怕?”我看見了螞蟻,橡皮狀的樹幹上爬滿了螞蟻。

    我馬上把他放了下來。

    “喲,小螞蟻真多……”我心神不定地對他說。

    我注視着順着樹幹往下爬的一隊隊螞蟻,發現這些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小動物爬到地上後,便在草叢中散開,朝四面八方而去。

    于是我想道:屋裡的螞蟻怎麼能驅除幹淨呢?昨天我還覺得這個庭院很小,現在我用新的眼光看着它,又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些無以計數的螞蟻,兩者一對比,我便覺得這個庭院其實是碩大無比的。

    地面上覆蓋着密密麻麻的一層螞蟻,肯定是從地下的數千個蟻巢中鑽出來的;肥沃的黏土和低矮的植物給它們提供了充足的食糧。

    腳下倒是一塊淨土,乍一看,連螞蟻的影子也沒有,我不由得舒了口氣;可是仔細一看,卻發現一隻小螞蟻正朝着我的方向徐徐前進,接着又發現,它隻是一支螞蟻大軍中的一員。

    這隊螞蟻扛着大過本身幾倍的面包屑和其他食品,和别的蟻軍頻頻相遇。

    有的地方蟻群聚集,似乎粘成了一團,有如傷口外面的結痂。

    我認為那裡準有一塊樹脂或一個死昆蟲。

     我抱着孩子,回到妻子身邊;我是跑着進屋的,因為覺得腿肚子上有螞蟻在爬動。

    妻子說:“唉,孩子被你弄哭了。

    怎麼啦?” “沒什麼,沒什麼,”我連忙解釋,“他看見樹上有幾隻螞蟻,夜裡的印象還沒消除,大概身上又癢起來了。

    ” “唉,真煩人。

    ”妻子歎了口氣。

    她盯着在牆上爬動的一隊螞蟻,想用手指頭把它們一個個掐死。

    我似乎又看見了門外那個碩大無比的庭院,我們仿佛站在庭院中部,陷入了幾百萬蟻軍的重重包圍。

    我不由自主地對她嚷道:“你想幹什麼?你瘋了?這麼幹不會有用的!” 她氣得直發抖:“可是奧古斯托叔叔……奧古斯托叔叔預先不打一點招呼!我們兩個傻瓜,聽了他的話!聽信他這個騙子的話!”其實奧古斯托叔叔能對我們說些什麼呢?他當時即使告訴我們這裡螞蟻很多,我們也決不會把“螞蟻”這個詞的傳統含義跟眼下這種狼狽處境聯系在一起的。

    有一次他好像說過這裡螞蟻成災,我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然而就算确有此事吧,我們也隻會聯想到,這是一些具體的、可數的、有身軀、有重量的敵人。

    的确是這樣,現在我回想起故鄉的螞蟻,馬上便覺得它們是值得尊敬的小動物,像貓和兔子一樣,可以任人撫弄,任人擺布。

    然而,我們在這裡面臨的敵人卻像虛無缥缈的雲霧和無孔不入的細沙,根本無法對付。

     我們的鄰居雷吉瑙多先生在廚房裡,手拿漏鬥,把一個瓶子裡的液體倒進另一個瓶子。

    我遠遠喊了他一聲,氣喘籲籲地跑到他家廚房的落地長窗前。

    “嗅,我們的鄰居!”雷吉瑙多高聲說道,“請進,先生,請進!真對不起,我正在配藥水。

    克勞迪娅,端把椅子來,給我們的鄰居坐!” 我開門見山地說:“我到您家來……請原諒……是想麻煩您一 件事……是這麼回事,我看見您有那種藥粉,我們整夜……螞蟻……” “哈!哈!哈!螞蟻廣雷吉瑙多太太走進廚房,大笑道。

    她丈夫似乎遲疑了片刻——這是我的感覺——,然後用更大的嗓門,發出幾聲像他太太的回聲似的大笑:“哈!哈!哈!你們那裡也有螞蟻!哈!哈!哈!” 我撇了撇,也裝出個笑容。

    我知道自己的處境很可笑,但别無他法:家裡有螞蟻是實際情況,正因為如此我才到這裡來向他求助的。

     “親愛的鄰居,誰家沒有螞蟻呢!”雷吉瑙多先生舉起雙臂大聲指出。

     “誰家沒有呢,鄰居先生,誰家沒有呢!”他妻子兩手在胸前交叉,緊接着說。

    她和丈夫一樣,臉上一直笑容可掬。

     “可是,我覺得你們有一種滅蟻藥,對不對?”我問道。

    我的聲音發顫,他們大概會認為這是忍不住想笑的緣故,其實這是出于絕望,徹底的絕望。

     “一種藥!哈!哈!哈!”雷吉瑙多夫婦笑得前仰後合。

    “我們隻有一種藥?不,我們有二十種藥,一百種藥!一種比一種好!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