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螞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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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涼爽的樹蔭,一絲風也沒有。

    我産生了疑惑,正要離開時,蓦地瞥見一個腦袋從修剪得平平整整的籬牆後面冒出,上面戴着一頂皺巴巴的白帆布海濱遮陽帽,波浪形的帽沿壓得低低的。

    帽沿下面是一副鋼架眼鏡和一個塌鼻子,再下面是一張微笑着的嘴和一排锃亮的鋼制假牙。

    這是一個幹癟精瘦的男人,穿着毛衣和燈籠褲,腳踝很發達,跟常騎自行車的人相似。

    他穿着一雙涼鞋,走到一棵橘樹前,用懷疑的目光默默觑着樹幹,嘴角一直挂着那個僵硬的笑容。

    我走到籬牆前,踮起腳尖向他打招呼:“您好,上尉。

    ” 那人猛地擡起頭,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冰冷的目光。

     “對不起,您是勃勞尼上尉嗎?”我問。

     那人點點頭。

     “您知道嗎,我是您的新鄰居,租住勞萊利别墅……想打擾您一會,因為我聽說您有一個滅蟻裝置……” 上尉舉起一隻手,勾了勾食指,讓我到他跟前去。

    我縱身一跳,越過籬牆,來到他身邊。

    上尉的這隻手一直舉着,另一隻手向前平伸,指着他正在觀察的那棵橘樹。

    我看見樹上纏着一小根鐵絲,與樹幹成直角。

    鐵絲的末端縛着一樣東西,像是魚腸;中間折成銳角狀,角尖朝下,成V形;下方吊着一個小罐,像是肉汁罐頭盒。

    樹幹和鐵絲上螞蟻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螞蟻聞見魚腥味後,”上尉說明道,“順着鐵絲往前爬。

    您看,它們來來去去,秩序井然,從未發生沖突。

    不過,這個v形角很危險。

    來自相反方向的兩隻螞蟻在這裡遇上後,就得停下來互相讓路。

    下方的小罐裡盛着煤油,強烈的油味把它們熏得暈暈乎乎的;因此,它們剛伸出腿往前爬,便會撞在一起,‘滴’、:滴’兩聲,掉進煤油中送命。

    ”他剛說了兩聲“滴、滴”,兩隻螞蟻便應聲掉進罐裡。

    “滴,滴,滴,滴,滴,滴。

    ”上尉一遍又一遍地說道,他的唇邊一直浮現着那個僵硬的微笑。

    他每說一聲“滴”,便有一隻螞蟻往下掉。

    煤油有兩指深,上面浮着厚厚一層黑螞蟻。

     “每分鐘平均消滅四十隻,”勃勞尼上尉說,“每小時兩千四百隻。

    當然,煤油應該勤換,否則油裡全是死螞蟻,以後掉下去的就能活命了。

    ” 這個罕見的小裝置不斷地消滅着螞蟻。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着。

    許多螞蟻銜着魚腸,從這個危險點上安然通過;但總有一些螞蟻到此停下,動動觸角,掉進煤油罐。

    勃勞尼上尉戴着眼鏡,凝視着螞蟻的每一個微小動作;每掉下一隻螞蟻,他就情不自禁地顫栗一下,嘴角也會微微抖動起來。

    他常常忍不住伸出手去,調整一下鐵絲的角度,晃晃罐裡的煤油,把死螞蟻撈出來扔在地上,或是碰碰鐵絲,讓更多的螞蟻往下掉。

    不過,他大概認為最後這個舉動是犯規行為,因此立即縮回手,并用一種準備為自己辯解的目光瞟着我。

     “那種裝置更完善。

    ”他邊說邊領我走到另一棵樹前。

    樹幹上也纏着一根中間折成v形的鐵絲,但末端縛着的是一報豬鬃。

    螞蟻以為能沿着豬鬃找到出路,但煤油的氣味和豬鬃的晃動使它們頭重腳輕,紛紛往下掉。

    上尉還給我看了許多别的用豬鬃或馬鬃制成的滅蟻裝置。

    譬如,樹上綁根粗鐵絲,末端系根細馬鬃,螞蟻在這個突然變化面前驚慌失措,失去平衡,掉進煤油罐。

    他甚至還設計了一個“陷阱”:一邊是樹幹,一邊是誘餌,當中是一根中間剪斷的馬鬃;螞蟻爬到斷處,自身的重量把鬃毛壓彎,它就掉了下去這個靜寂、美麗的花園中,每棵樹、每根鐵管和每條欄杆上都仔仔細細地拴上鐵絲,下方再挂一小罐煤油。

    令人心悅神爽的玫瑰花和藤蘿架隻是這些滅蟻裝置的遮掩物而已。

     “阿格勞拉!”上尉走到别墅的一個小門口,朝屋裡喊了一聲。

    然後對我說:“現在我讓您看看最近幾天的滅蟻成果。

    ” 一個又高又瘦、面色蒼白的女人從小門中走了出來,她的眼神機警而略帶恐懼,裹在頭上的那條頭巾在前額上打了個結。

    “把那幾個口袋拿出來,給我們的鄰居看看。

    ”勃勞尼說。

    從他的口氣中可以聽出,她不是用人,而是上尉太太。

    我朝她點點頭,支吾了—句,算是問候。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立即回到屋内,拽出一個沉甸甸的口袋,來到我面前。

    她胳膊上的靜脈根根繃起,這表明她費了很大勁;她要比外表看上去有力氣得多。

    透過半開半閉的門扉,可以看到屋裡有一堆這樣的口袋。

    上尉太太一聲不吭,又回到屋内。

     上尉解開口袋,裡面像是裝着泥土或化肥。

    他伸進一條胳臂,抓出,把咖啡粉似的東西,然後攤開手掌,讓它慢慢漏到另一隻手中。

    全是死螞蟻,像細沙子一樣的黑紅色的死螞蟻。

    這些螞蟻縮成一團,頭足難分,發出一股股刺鼻的酸味。

    裝滿了死螞蟻的口袋在屋裡壘得像金字塔一樣,大約有幾百公斤重。

     “真驚人……”我指出,“照這樣下去,準能使螞蟻絕種……” “不行,”上尉四平八穩地說,“這些是工蟻,光消滅它們不管用。

    蟻巢遍地皆是,每個蟻巢裡都有一隻蟻王,它能繁殖出幾百萬隻小螞蟻。

    ” “那該怎麼辦?” 我走到他太太拽出的那個口袋跟前。

    他坐在下方的台階上,仰着頭向我解釋。

    那頂皺巴巴的白帆布帽遮住了他的整個額頭和那副鋼架眼鏡的上半部分。

     “應該讓蟻王挨餓。

    工蟻負責給蟻王覓食,它們的數目大大減少後,蟻王便會餓肚皮。

    到那時,我向您保證,哪怕外面再熱,蟻王也會拖着肥胖的身軀,自己出來找吃的……到了那一天,它們被滅絕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他草草束好口袋,站了起來。

    我也直起了腰身。

     “但有人認為,解決問題的辦法是把它們趕走,”他朝雷吉瑙多的别墅瞥了一眼,嗤笑了一下,露出一嘴鋼制的假牙。

    “還有人想把它們喂得肥肥的……那也是一種辦法,知道嗎?” 我不理解最後這句話的意思。

     “誰?”我問道。

    “為什麼要喂肥它們?” “那個螞蟻人沒到您家去過嗎?” 他指的是誰?“我不知道,”我回答說,“大概沒來吧……” “會到您家去的,等着吧。

    每逢星期四他就挨家逐戶轉一圈。

    所以,如果今天上午沒上您家,下午肯定會去的。

    他要給螞蟻喂補藥。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