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頂天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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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誤入金閣與銀閣的陷阱,癱倒在僞荞麥面店的地闆上時,麼弟也癱倒在僞電氣白蘭工廠的第一倉庫地闆上。

     他是怎麼被關進去的呢? 事情得追溯至那天中午,正好是我在四條河原町一帶玩樂的時候。

     麼弟從聖護院蓮華藏町的僞電氣白蘭工廠望向窗外,從肮髒的三樓窗戶往外望,可見在柔和的日光下靜靜閃着波光的夷川水壩,以及半島般突出水壩的京都市上下水道局排水渠事務所。

    對岸冷泉通的行道樹枯葉落盡,顯得無比凄清。

     金閣與銀閣躺在黑色的皮沙發上拍着肚子,抽着難聞的雪茄,他們命麼弟:“到第一倉庫去,把堆在裡頭的老舊配電盤裝進箱子,好好整理一下!”麼弟馬上察覺他們又要找麻煩了。

     大正時代,京都中央電話局的職員試作出僞電氣白蘭,至今曾曆經多次改良,每當制造方式改變,便會多出許多派不上用場的配電盤、茄子形燒瓶、真空管及特殊的冷卻管等物品。

    僞電氣白蘭的制造法是不傳秘方,而且善後工作非常花時間,工廠裡這些派不上用場的物品,向來都堆放在第一倉庫。

    由于狸貓欠缺整理分類的觀念,據說倉庫最深處還堆着第一号僞電氣白蘭的發明者甘木先生的柳條包,裡頭塞滿了他的苦戰曆程。

     第一倉庫裡,以令觀者瞠目結舌的雜亂方式,堆滿了僞電氣白蘭的制造曆史。

    麼弟一個人絕不可能應付得來。

     “快,還不動手。

    ”金閣說。

    “我們下午要籌備晚上的活動,忙得很。

    ” “沒親眼看你認真工作,我們走不了。

    ”銀閣說。

     麼弟決定當這是一種磨練。

    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也是他傻的地方。

     麼弟卷起袖子,走向第一倉庫。

    比麼弟還高出數倍的沉重鐵門,要金閣、銀閣及麼弟三人合力才打得開。

     “配電盤和舊機器有時會因為手機電波誤啟動,要是害你受傷就麻煩了。

    ”金閣讨好地說。

    “你把手機放在那邊吧。

    ” 麼弟将手機放在倉庫旁的一棵大銀杏樹下。

     一踏進那個亂七八糟的雜物堆,麼弟便感到一陣絕望,但還是試着投入工作。

    他從身旁的雜物堆挖出配電盤裝進箱子時,發現四周愈來愈暗,回頭一看,那扇巨大的鐵門正慢慢關上。

    麼弟急忙往回跑,但已經遲了一步。

    一聲無情的轟然巨響過後,他被關在漆黑的倉庫裡。

    極度的恐懼使他露出了狸貓尾巴。

     金閣與銀閣在門外捧腹大笑。

     “下鴨家的孩子果然都是傻瓜。

    ”金閣說。

    “這就叫‘大意失荊州’。

    ” “哥,可以用風神雷神扇了嗎?要用力扇嗎?” “銀閣,你得冷靜沉着一點,等掌握到矢一郎的去向再說吧。

    他應該在南禅寺吧?還有,海星在哪裡?要是她胡來,可會害計劃泡湯的。

    ” “等抓到矢一郎和伯母,就隻剩矢三郎了。

    那家夥可不好對付呢。

    ” “還沒上場怎麼就先怕了,老爸會抓住他的,如果不行,我再想辦法。

    ” “哥,你最近變得好聰明,聰明得我都有點害怕呢。

    對了,那隻井底之蛙要怎麼處理?” “那家夥不必管了,反正他一點用處也沒有。

    ” 金閣、銀閣就此離去。

     麼弟沖撞鐵門,大喊大叫地向外頭求救,但第一倉庫是雜物倉庫,平時沒人會來。

    明知家人有危險,他卻無法和家人聯絡。

     不久,一陣地鳴般的巨響令倉庫為之震動,就像有人扔石頭砸屋頂般不斷傳來聲響。

     是雷雨來襲。

     一想到母親四處躲避雷神大人的模樣,麼弟便坐立難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大喊大叫拍打着鐵門,累得筋疲力盡,最後窩在配電盤堆裡放聲大哭。

     “媽!哥!” 打在倉庫屋頂的雨聲将他包覆。

     ○ 大哥不知道麼弟遭此無情對待,在雷雨交加中,駕着自動人力車趕往糾之森。

     大哥今天計劃先去南禅寺一趟,再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樓。

    但在結東南禅寺的聚會後,他冒着雷雨匆匆趕回糾之森,因為他很擔心母親。

     然而,就在他經過夷川發電廠時,一隻圓滾滾的幼狸突然竄出冷泉通。

     自動人力車為了閃躲幼狸,整部翻覆,大哥被抛出車外的滂沱大雨中,膝蓋重重撞向地面。

    大哥哀嚎一聲,恢複狸貓原形,被夷川的手下擄獲。

    造成那起事故的小狸貓,原來是躲在樹後的夷川手下滾出的玩偶。

     大哥被夷川親衛隊的人關進小鐵籠,以車子運走。

     不久,大哥被載往位在木屋町紙屋橋西側的一棟住商混合大樓,一樓是空蕩蕩的水泥壁面,單調無趣;看不出年代的木制台座上,陳列着褪色潮濕的舊雜志,牆上挂着一隻空鳥籠,營造出詭異的氣氛。

    乍看之下,像間無心做生意的舊書店,幾乎不見半個客人。

    其實這家店的收入來源不是舊雜志,而是僞電氣白蘭。

     夷川親衛隊捧着大哥的鐵籠,打開店内深處的一道門。

     裡頭是一間簡陋的房間,一顆燈泡從天花闆垂挂而下。

    屋裡滿是酒瓶。

    工廠制造出的僞電氣白蘭,就是像這樣夜夜運往京都各個販售處。

     大哥發現倉庫角落,有隻和他一樣被關進鐵籠的狸貓。

     是母親。

     夷川親衛隊将淚流滿面、懊悔不已的大哥放在冰冷的水泥地,離開倉庫。

     母親被關在鐵籠中,阖着眼,一副做好覺悟的表情。

    大哥使勁搖動鐵籠,大叫:“媽!媽!”母親微微睜眼。

     “矢一郎,你也被抓啦。

    ” “媽,我馬上救你出去……”大哥極力掙紮,但始終無法自鐵籠掙脫,也無法保持從容變身。

    “出不去,可惡!” “一旦進了籠子就一籌莫展了,矢一郎。

    ”母親長歎一聲。

    “因為雷神大人降臨,你才想回來找我,是我害了你。

    都是我太懼怕雷神大人,才會導緻這樣的結果。

    ” “現在說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 “矢三郎和矢四郎不知怎麼樣了,希望他們别受苦才好。

    ” “這是夷川的陰謀!”大哥大發雷霆地說。

    “身為狸貓竟然做這種事!去死吧你!” 然而不管他再怎麼發怒,仍無法撼動牢固的鐵籠分毫。

    大哥和母親被關在寒冷的倉庫,不安地度過了漫長的時間。

    母親頻頻打噴嚏。

     終于,大門開啟,夷川早雲和一名老人走了進來。

    兩人都身穿高級的和服,神色從容。

    大哥目光炯炯地瞪視早雲,對方則一派輕松地回望着他。

     “都備好放在這裡了。

    ”早雲說。

    “您需要多少?” 老人一臉富态,環視僞電氣白蘭酒瓶的眼神極為冰冷,我大哥察覺出對方是個神秘莫測的人物。

    老人伸長脖子,環顧堆在房内的酒瓶。

    “因為有弁天小姐在,得準備十人份才行。

    ” “對了,我剛見到了弁天小姐。

    哎呀,真是教我為難啊。

    ” “是嗎?” “弁天小姐有時玩笑開過了頭,真教人傷腦筋。

    ”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就是她可愛的地方。

    ” 聊到這裡,老人目光瞥向倉庫一角的兩個鐵籠。

    “哎呀呀,這地方怎麼會有狸貓呢?” 早雲拍着大哥的鐵籠。

    “這是說好要交給澱川教授的。

    ” “原來如此,布袋先生果然是請别人幫忙……真沒用。

    布袋先生最近一遇上狸貓的事就不積極,這樣不行呢。

    ” “所以我才得這麼賣力啊。

    ” 老人眯起他那對蛇眼,打量着早雲。

    “早雲,原來你也做這種生意啊,你還真不是普通的壞。

    ” “您過獎了。

    ” “今晚有兩隻狸貓是吧,還真豐盛。

    ” 老人話才剛說完,夷川旋即臉色大變,擋在老人與母親的鐵籠中間。

    “不行,這隻不行。

    ” “隻有一隻是嗎?” “就算是壽老人您開口,這隻狸貓也不能給。

    ” “原來你中意它啊。

    ” “……沒錯。

    ” 老人歪着臉笑道:“算了。

    ”他選好僞電氣白蘭後,吩咐早雲:“将這些送到千歲屋去。

    ”早雲送那名神秘的老人到門外。

     “媽,你可有什麼好點子?”大哥說。

    “……看來,我會被拿來下鍋。

    ” “我豈會讓你被煮成火鍋。

    可是,偏偏現在又束手無策。

    ” “能救我們的隻有矢三郎了,但他搞不好也被抓了,否則早雲不會這麼從容。

    ” “現在死心還太早。

    ”母親堅決地說。

    “還不能确定他也被抓了,矢三郎身手俐落,天不怕地不怕,我想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 ○ 我辜負母親的期待,被關在小鐵籠裡。

     可口的玉子井裡被下了藥,這種惡行真是把狸貓的臉都丢盡了。

    如果是喜愛玉子井的弁天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

     我原想變身成龍,狠咬金閣的屁股,但此刻我就像一塊毛茸茸的豆腐,被摺得方方正正的,使不出變身術。

    狸貓一定得保持從容的心境才能變身,但我現在這副德行,如何能保持從容的心境呢。

    此刻的我,隻能微微抖動身體,轉動眼珠。

     “喂,金閣。

    ”我說。

    “放我出去。

    ” 那個頂着一張神色倨傲的招财貓臉的冒牌澱川教授坐在鐵籠上,弓着背俯看着我。

    他得意洋洋地鼻孔翕張,哼了一聲。

     “你腦袋有問題啊?你是傻瓜嗎?” 我闆起臉,無話可說。

     “你這個傻瓜,想必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來告訴你吧。

    我早看出你打算尾随在澱川教授身後,想救矢一郎脫困。

    ” “早看出了!”自天花闆傳來銀閣的聲音。

     “沒想到你這麼容易就上當,真是可悲啊。

    下鴨家的人就是這麼沒用!想也知道,這一切未免太巧了吧?你是傻瓜嗎?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啊。

    澱川教授可能那麼巧剛好經過加茂大橋嗎?你這就叫作方便主義,你一定在心裡想‘真是天助我也’,對吧?” “早看出了!” 雖然八成是湊巧,但他确實說中我的心思,我無話反駁。

     “雖然弁天小姐搞砸我爹的計劃,但好在有我們這些優秀的孩子,我爹一定會好好誇獎我們。

    話說回來,我的變身術很厲害沒錯,但你竟看不出我是冒牌的教授,未免太不長眼了吧,你不是和教授很熟嗎?” “金閣、銀閣,等我離開鐵籠,我會把你們的屁股打成八片,兩人加起來一共是十六片!” 我瞪着冒牌教授的屁股,視線在僞荞麥面店店内遊移。

    我怒火中燒,試着找尋銀閣的屁股所在位置,金閣見狀笑得更得意。

     “我們穿着長濱的鐵匠心不甘情不願打造的鐵内褲,才不怕你。

    ”金閣說。

    “而且這次裡頭還塞了懷爐,屁股不會冷,真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啊!我真是天才,可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些都是我哥想出的點子,真是準備周到!準備周到!” “認輸了吧,矢三郎。

    ” “還早,我才不認輸。

    ” “你就是愛逞強。

    去年起我就運用冷靜清晰的頭腦,審慎拟定這項計劃。

    可憐的矢一郎,我爹應該會将他交給澱川教授吧。

    至于你那老是露出狸貓尾巴的弟弟,則被關在工廠的倉庫裡,門外鎖了一個鏡餅大的大鎖,諒他插翅也難飛。

    你娘也在我們手中,你則被關在銀閣肚子裡的鐵籠,這樣你還不認輸?還有誰能救你?” “還有我二哥,矢二郎。

    ” “你還真傻呢。

    你說,那隻井底之蛙能做什麼?你們下鴨家已經四分五裂,再來就是等天黑了。

    ”金閣雙手合十,阖上眼睛。

     “南無阿彌陀佛。

    要被煮成火鍋的矢一郎,你好好往生極樂吧,南無阿彌陀佛。

    ” “渾帳!你們再傻也該有是非之分吧!” “像你這種傻瓜也想教訓人,誰理你啊。

    矢一郎被煮成火鍋,我爹成為僞右衛門,而我終将繼承他的衣缽,背負狸貓一族的未來,我就是那個既聰明又厲害的後繼者,這事一點都沒錯!” “一點都沒錯!”僞喬麥面店搖晃不已。

     金閣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喝起茶。

     “幹脆來講電話吧,就講到電池耗盡為止。

    ”說着,他拿出麼弟的手機,打電話給海星。

    海星在糾之森被捕後,被帶回僞電氣白蘭工廠軟禁。

     “你就委屈一點待到晚上吧,現在不行,我們正在竹林亭教訓矢三郎。

    ……啊,拜托啦,别這樣…… “拜托啦,别說得這麼難聽嘛。

    你可是還沒出嫁的大閨女耶,聽好了,你要好好珍惜自己……” 面對沒完沒了的臭罵,金閣再也無法忍受,硬是挂斷電話。

    他愣了半晌,打開風神雷神扇,瞪着上頭風神大人的臉。

     “我是為她着想才這麼做的。

    ”金閣說。

     “看來,你妹妹一點都不尊敬你嘛。

    ” “要你多嘴。

    ” 時間就像垂落的麥芽糖,緩慢但确實地行進着。

     我轉頭望向牆上的挂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哥被下鍋的時間正不斷逼近,連我也不禁心想——今天也許就是大哥的末日了。

    我強忍心中的憾恨,時鐘的指針在我面前緩緩行進。

     ○ 那時候,大哥也正瞪着倉庫角落的時鐘指針。

     在擺滿僞電氣白蘭的倉庫裡,母親和大哥被關在籠子裡,現場能動的就隻剩時鐘的指針。

    母親的臉緊抵着鐵籠,雙目緊閉。

    大哥不安地喚道:“媽,你不要緊吧?會不會冷?” “我沒事,我不冷。

    ” “看你一動也不動,我很擔心呢。

    ” “我是在保留體力,現在亂動隻會讓屁股痛而已。

    ” 這時,早雲又走進倉庫。

     燈泡搖晃,照耀着面無表情的早雲。

    大哥擡頭仰望早雲,早雲手裡拿着一張摺好的包袱巾。

    “澱川教授來了,把你交給他後,我将前往仙醉樓。

    狸貓一族的未來就包在我身上吧。

    ”早雲說。

    “永别了,矢一郎,你就乖乖躺進鐵鍋裡吧。

    ” “去死吧你!”大哥扭動着身軀。

    “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我才不會那麼容易讓人丢下鍋呢!” “你母親的性命握在我手中,要是你逃走,你猜她會怎樣?” “你到底要多卑鄙才甘心!” “你說再多也沒用。

    ”早雲捧起大哥的鐵籠。

     大哥臉抵在籠子上,望着從水泥地仰望他的母親。

    母親眼中泛淚,但仍未放棄希望,像是要給大哥勇氣,頻頻朝他點頭。

    盡管事态如此緊急,母親仍不放棄希望,這正是為人母的魄力。

     “我大哥是吧?”早雲轉頭望向母親。

    “我大哥他早知道了。

    ” “狸貓不該這麼心狠手辣,那是天狗和人類才做得出來的事!夷川、夷川,算我求你了,别再折磨我的孩子了。

    ” “你叫我夷川是吧。

    ” “你明明就是夷川啊。

    ” 早雲回頭。

    “那麼,你和我大哥的孩子和我又有何幹?” 早雲捧着大哥走出倉庫。

    大門關上前,大哥聽到倉庫裡的母親喊道:“要是有機會逃走,你就盡管逃吧!” 澱川教授撐着傘,站在空蕩冰冷的店門前。

     “嗨,謝謝了。

    ”教授說。

    “就是它嗎?” “我依約替您準備了。

    ” 早雲如此說道,将大哥連同鐵籠交給教授。

    教授雙眼微濕,望着籠内的大哥。

    大哥也回望教授清澈的雙眸。

     “好漂亮的狸貓啊。

    ”教授歎了口氣。

    “不過,今晚我們會吃了你。

    ” 大哥聽了毛骨悚然。

     在教授的手中,大哥不斷想着母親和弟弟們的事,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那深不見底的孤寂,幾乎将他吞沒。

    大哥心想,老爸當時想必也感受到這股孤寂吧。

    大哥試着保住狸貓的威嚴,但終究按捺不住,臉緊抵着鐵籠悄聲哭泣。

     包覆鐵籠的包袱巾松開,雨水打向大哥的臉龐。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