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五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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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的男子是“布袋和尚”,隻見他以飛快的速度将鍋内美味一掃而空,送進他的啤酒肚。

    據說他是個大胃王;而弁天之所以尊稱他“老師”,則是因為他在大學教書。

    隔壁桌則是三名男子共享一鍋。

    身穿和服的年輕男子是“大黑天”,他是京料理鋪千歲屋的老闆;看起來很不好惹的肌肉男則是“毗沙門”,他是曉雲閣飯店的社長。

    他喝了啤酒後滿臉通紅,笑聲之響亮連我的肚皮都為之震動,豪邁的作風就像騎馬的遊牧民族。

    最後一人是“惠比壽”,他的臉就像受熱融化的蠟人,眼角下垂,據說是以大阪為據點的銀行家。

     “還有兩位,可惜今天缺席。

    那位壽老人……真想和他見面啊。

    ” “壽老人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這時,那位大啖牛肉的教授擡起頭來。

    “他是冰。

    ” “冰?” “就是冰菜子。

    ”弁天笑着解釋。

     “賣刨冰的嗎?” “是放高利貸的(注:明治時代慣用說法。

    “冰果子”(こおりがし)和“高利貸”(こうりがし)的發音相近。

    )。

    ” ○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吃了我父親的仇人。

    我原本下定決心,絕不和他們打成一片,然而我堅定的決心卻被閃耀着黃金光澤的冰啤酒以及可口的牛肉給擊潰。

    祖先一脈相傳的傻瓜血脈教我管不住自己,我樂得心花怒放。

    這就是身為狸貓的無奈。

     為了牛肉,我和同鍋的大學教授展開激烈的争奪戰。

    我們都想先下手為強,以緻餐桌上出現以筷當劍的對決場面。

    教授展現外表看不出的敏捷動作,毛茸茸的大手靈活運使筷子搶奪鍋裡的牛肉,身手俐落得可怕。

    弁天在一旁冷眼旁觀,我們倆徹徹底底顯露原始的食欲,絲毫不以為恥,最後竟演變成不打不相識,就像兩個在河灘上決鬥的不良少年頭目,對彼此興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好在今天布袋兄在隔壁。

    ”“布袋兄連生肉也照吃不誤,有時不小心看了,害我食欲全無。

    ”“說得一點都沒錯。

    ” 隔壁鍋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語,神情安泰。

     “喂,你怎麼看?他們一副沒事的安逸模樣,根本不當回事!” “所言甚是,火鍋即戰場!” “我們上吧,讓他們明白什麼是殘酷的現實。

    ” 我和教授襲擊隔壁,搶奪他們鍋裡的牛肉,并共享戰利品,增進彼此友誼。

     幾杯黃湯下肚後心情更暢快,我已不再感到恐懼,甚至主動想表演助興。

    與其吓得發抖,不如展現狸貓的本色吧。

    我拆下和室拉門,請弁天拿着,自己隐身在後。

    弁天讓拉門一會兒倒下,一會兒立起,每次拉門倒下我都會改變樣貌。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沒料到是一頭狸貓在包廂施展變身術,在醉意的助長下,個個大感佩服。

    “好精采的魔術表演。

    ”我變身成老虎,變身成招财貓,變身成蒸氣火車,千變萬化。

    每次都博得如雷掌聲,我聽了說不出的痛快。

     表演最後,我變身成許久沒變的弁天。

     不過我心想,要是露出臉來,這群醉漢同時看到兩張一模一樣的漂亮臉蛋,一定會吓破膽的,所以我決定隻展露冷豔的背影。

    教授熱烈地注視着我美豔的後頸,生硬地吹起口哨。

    我得意忘形起來,輕解羅衫,露出美背,擺出妖娆姿态。

    拉門後頭,弁天露出愠容。

     “你要是太得意忘形,當心我吃了你!” 我登時酒醒,并深切反省。

     我恢複原來的面目,低頭行禮,再次博得滿堂采。

     “太厲害了。

    ”飯店社長毗沙門目瞪口呆地低語。

    “不愧是弁天小姐的客人。

    ” “真搞不僅你用的是什麼手法。

    喂,你該不會是狸貓吧?”惠比壽随口一言,正好一語中的。

     “哈哈哈,沒錯,我是狸貓!”我從容不迫地說。

     “沒錯,他是我認識的狸貓。

    ”弁天也附和道。

    “看起來很可口吧。

    ” “不,這麼棒的才能,吃掉他太可惜了。

    吃不得!” “我欣賞你!了不起!太有意思了!”大學教授興奮地緊握我的手。

    “下次也要來哦!” ○ “來,吃吧。

    多吃一點。

    ” 弁天将鍋底的火鍋料全裝進我盤裡。

    我不知道她是好心,還是想利用我解決剩菜。

    大學教授一臉羨慕地望着我。

     “今晚暫且饒了你吧。

    ”弁天說。

     “意思是不拿我下鍋了嗎?” “明天我就不知道了。

    ” 宴席到此告一段落,恢複平靜。

     俱樂部成員個個滿面通紅,悠然自得地坐在榻榻米上喝酒。

    弁天打開窗,讓涼爽的夜風吹進室内。

    她取出天狗香煙叼在口中,教授移膝向前替她點煙。

    弁天若無其事地向他道聲謝,把口中的煙噴向寺町通上空。

     “下個月的尾牙宴是狸貓鍋對吧?”毗沙門說。

     “還是依照慣例,借用一下千歲屋吧。

    ”惠比壽說。

     “當然沒問題,其他店八成也不願煮狸貓吧。

    ” 毗沙門将酒一飲而盡,露出石獅子般的表情。

    “可是,為什麼尾牙宴一定得吃狸貓呢?我倒比較喜歡吃牛肉鍋。

    ” “說這種話,會被除名哦。

    ”惠比壽出言勸戒。

    “會員規則裡有特别注明這點。

    ” “也許是谷崎潤一郎訂的規則吧?”大黑天交抱雙臂說道。

     “真的嗎?”毗沙門問。

     “聽壽老人說,谷崎潤一郎也曾是會員。

    ” “真的假的!” “谷崎會吃狸貓嗎?他愛吃的應該是海鳗吧?” “可是海鳗夏天才有啊。

    ” “下次是輪到布袋兄準備狸貓對吧?”毗沙門問教授,但當事人不予理會,專心欣賞在一段距離之外抽煙的弁天。

    弁天坐在窗緣,轉頭問教授:“布袋兄喜歡狸貓對吧?” 教授這才回過神來,他重重點頭,鼻孔翕張。

     “沒錯。

    狸貓很可愛,可愛得不得了!” 接着教授滔滔不絕地談起狸貓有多可愛。

    看其他人微笑傾聽的模樣,就知道教授八成曾多次這樣高談闊論。

     “狸貓肥嘟嘟的矮胖模樣真讨人喜愛,肥嘟嘟一詞根本就是為狸貓而發明的。

    它們眼圈是黑的,四隻小腳也是黑的,真是可愛極了。

    緊盯着人看的眼睛、小跑步遠去時搖晃的屁股……就連糞便也是又圓又可愛。

    狸貓的美,多得說不完。

    ” 教授眼中微微泛淚,愈說愈投入。

     “我打從心底迷上狸貓是幾年前的事,那隻狸貓真的很可愛。

    當時我獨自走在北白川旁,發現路旁的水渠裡有隻受傷的母狸。

    那天打雷下雨的,它全身被雨淋濕,聽到雷聲就抖個不停。

    也許是腳傷疼痛的緣故,我抱它回家時既不吵也不鬧。

    我替它療傷,喂它吃飯團。

    不論喂什麼,那隻狸貓都吃得津津有味,和我一樣是個貪吃鬼。

    也和我一樣讨厭打雷,每次打雷它都怕得輕聲嗚咽,情緒相當激動,令人好心疼。

    遇到打雷的夜晚,我都會替它蓋上毛毯,陪在身旁。

    它康複後,我把它放回山上,離開時它還一直盯着我,數度回頭觀望,這才離去。

    啊,毗沙門兄,你不相信對吧?那是因為你沒有親眼看見!你沒親眼見識那隻狸貓的可愛。

    它一定知道我是救命恩人。

    狸貓真的很聰明。

    它擺動着屁股往前走,可愛的雙眼不時回頭瞄我呢。

    我隻好叫它趕快回家,當時的心境實在可用斷腸來形容。

    我既落寞又憐惜,忍不住流下淚來。

    自那之後,我便為狸貓着迷……” 這時,毗沙門在一旁插嘴:“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啊。

    大家都知道布袋兄對狸貓相當着迷,但每年吃狸貓鍋你不是都吃得津津有味嗎?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喜歡狸貓和愛吃狸貓,兩者并無矛盾。

    像你吃得心不甘情不願,一臉無奈,但我可是每一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煮狸貓也是我的拿手絕活,料理時得用一種秘方巧妙地消除肉腥味。

    狸貓肉真是美味極了。

    一邊吃一邊誇贊,是應有的禮貌。

    ” “可是也沒必要非吃狸貓不可吧?還有很多美食啊。

    ” 我打從心底贊成毗沙門這番犀利的言詞。

     然而教授繼續用他那已經不太靈活的舌頭,興高采烈地陳述吃狸貓是一種愛的表現。

    站在狸貓的立場,他這套理論實在教人不敢苟同。

    要是有人吃了我後說愛我,可真教人哭笑不得。

     “我喜歡狸貓,喜歡得想要吃掉它們!” “布袋兄,雖然你我相識多年,但我實在搞不懂你。

    ”毗沙門露出苦笑,撫摸着粗糙的胡須,“你的想法真是與衆不同啊。

    ” 接着大家繼續喝酒,教授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最後喊着:“狸貓是可愛,不過在場有個同樣可愛的人。

    ”說完又對弁天糾纏不休。

     “真是的,布袋兄又喝醉了。

    ” “真可憐,雖然能體諒他的心情,但還是押住他吧。

    ” 弁天冷眼看着其他人押住教授,湊向我耳邊說道: “喂,我覺得無聊了,我們到外面去吧。

    ” ○ 弁天越過窗子,逃離猶如落入酒中的方糖,逐漸瓦解的宴席。

     她拉着我的手自欄杆縱身一躍,轉移陣地到拱廊屋頂上的高架道路。

    “弁天小姐,快回來啊。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聲聲呼喚,但弁天置若罔聞,踩着輕盈的步履走在寺盯通上空。

     我們發出輕細的腳步聲,走在沿着拱廊的細長通道。

    弁天的天狗香煙的白煙彌漫在大樓之間。

     住商混合大樓夾道的拱廊往南延伸,底下暗藏着寺町通的燈火,将地面照得白亮如晝。

    這裡是禁止一般人出入的作業通道,所以一路直達四條通的光之通道不見人影。

    擡頭一看,位于住商混合大樓樓頂的咖啡店和酒吧燈火通明,坐在餐桌旁享受星期五之夜的人們宛如模形。

    随着夜色漸濃,腳下的寺町和新京極的喧鬧也逐漸平息。

     虛幻的偌大明月高挂夜空,弁天心有所感地說:“月亮好大啊,我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