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親與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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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大橋西側的咖啡廳時,雨勢滂沱,今出川通的柏油路上白茫一片。

    天空響起令四周為之震撼的雷鳴,我們三兄弟吓出一身冷汗。

     趕到樓上的撞球場一看,已不見母親蹤影。

     我向一名甩着球杆的學生打聽。

    他說黑衣王子聽見雷聲後,一張白臉變得更白,踉踉艙艙地沖下樓去。

    後來樓下的咖啡廳一陣騷動,說有狸貓闖進店裡,撞球同好也跑去咖啡廳湊熱鬧,不過沒看到黑衣王子。

    “他想必是回去了吧。

    ” 我們立刻追問那隻狸貓的下落,對方一臉詫異地回說:“慌亂中也不知它跑哪兒去了。

    ” 我們失去有關母親下落的線索。

     在這種大雷雨中,母親不可能獨自一人返回糾之森。

    也許她正全身濕透地躲在暗處,害怕不已;也可能被雷鳴吓得不敢動,因而遭人類擄獲,或是慘遭車輛輾斃。

    每當閃電照亮昏暗的鴨川,盤據在我們心頭的不祥畫面便又增添幾分可怕。

     “啊啊!媽!”大哥放聲大叫,方寸大亂地揪扯着頭發!“都是撞球害了你!” 每當大哥面臨緊要關頭,便會顯露内在脆弱的一面,隻見他平日塗滿表面的威嚴鍍漆此刻不斷剝落。

    他提議立即傳令告知全京都的狸貓,号召族人一起搜尋母親。

     “這未免太誇張了,大哥。

    ”我勸阻。

    “你以為老媽會刻意逃到五條或西陣去嗎?我看,我們先分頭在加茂大橋四周找找看吧。

    ” “沒錯,這事要先辦,就由我來指揮吧!”滂沱大雨中,大哥威武地發号司令。

    “矢一郎搜尋同志社大學一帶,喂,明白了嗎?啊!矢一郎是我自己啊!沒關系,就由我找同志社那一帶。

    矢三郎找鴨川北邊,矢四郎到橋的另一頭找,接下來,矢三郎負責搜尋鴨川南邊,給我找仔細一點!” “大哥,我沒辦法同時南北兩頭跑啦。

    ” “真是沒用的家夥,那南邊就矢二郎去吧。

    ” “矢二郎在珍皇寺的古井,而且他是隻青蛙。

    ” “他到底要怎樣才高興!怎麼一點忙都幫不上啊!”大哥又猛扯頭發。

    “到底是怎樣的因果報應!為什麼我的弟弟都這麼沒用!” “大哥,你冷靜一點,現在最教人擔心的反而是你。

    ” 盡管舉止錯亂的大哥教人不放心,我們還是在雷雨中分頭找尋母親的下落。

     加茂大橋上因大雨而一片迷濛,車燈在朦胧中交錯而過。

    護欄上的一盞盞橘色燈火,宛如是替即将回歸古都的祖靈指引方向的路标。

     ○ 冒着雷擊的危險,被雨淋成落湯雞,我們繼續在加茂大橋附近搜尋。

     總算,我找到了母親。

    她就躲在加茂大橋下的陰暗角落。

     我沿着鴨川找尋時,渾身濕透的母親全力沖過河堤,撲進我的臂彎。

    那時正巧一陣雷鳴,吓得母親瑟瑟發抖。

    我松了一口氣,替母親撥開額前濕淋淋的毛,她打了個噴嚏,在劃破天空的閃電下蜷縮着身子,低聲道:“夷川的女兒和我在一起。

    ” “我差點掉進河裡,是她救了我。

    ” 母親藏身的橋下黑漆漆一片,但我知道海星正在裡頭窺望着我。

     我拭去臉上的雨水,注視着橋下暗處,結果海星氣憤地說:“還看什麼!你要在那裡待到什麼時候?還不快回森林去啊!” “不,我得向你道謝才行。

    ” “不必了,你想害你母親感冒嗎?傻瓜!” 海星不肯從橋下現身。

     我之所以和二哥說:連她的臉都沒看過,并不是因為害羞,我說的是事實。

    雖然她曾是我的未婚妻,但我從未看過她的真面目,就連她變身後的模樣也沒見過。

    她一直不肯在我面前露面,總是躲在看不清的暗處唠唠叨叨挑我毛病。

    明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嘴巴卻惡毒得緊,想必是家教不好。

    對我而言,海星等同是冷不防從黑暗中襲擊我的言語暴力,光是聽她說話我就一肚子火。

     過去她還是我未婚妻的時候,我常以心中的天平衡量,“父親與人的約定”與“持續忍受這位未曾謀面的未婚妻出言辱罵”的重擔孰者重要,結果由于兩者重量在伯仲之間,差點将我心中的天平給壓垮。

    就在我幾乎不勝負荷時,父親過世了,婚約也解除了。

     再見了,海星。

    我再也不必和你見面了。

    本以為可以就此清心不少,沒想到在那之後她還是在我身旁神出鬼沒,動不動就找我說話,拿我打發無聊。

    對我來說,這無疑是災難,結果夷川家竟說我死纏着海星不放,實在很不講理。

    肯定有一大票人也同意我的說法。

     但今晚是她救了母親,我得向她道謝才行。

     我朝那未曾一睹廬山真面目的前任未婚妻低頭行禮,說了聲:“謝謝。

    ”并補上一句:“請代為向(掉進排水渠被沖走的)金閣、銀閣問候一聲。

    ” 她在黑暗中暗哼一聲,應道:“回去的路上小心。

    ” 我們和海星告别。

     “夷川那家人最好全去死。

    ”抱着母親走回家時,她如此說道。

    但她接着又說:“唯獨那孩子例外。

    ” ○ 我叫回人在鴨川對岸四處亂跑的麼弟,并一把抓住方寸大亂地在今出川通狂奔的大哥。

    雷雨中,我們驅趕着自動人力車,逃回糾之森。

     一踏進糾之森,傾盆而下的豪雨被郁郁蒼蒼的枝葉帳幕阻擋,轉為柔柔的細雨。

    雨滴拍打在葉片上的聲響,如同飛沫彌漫在南北延伸的狹長森林中。

    盡管不時仍有銀光打向參道,不過回到森林就不必再害怕了。

    我抱着母親,和大哥及麼弟走在下鴨神社漫長的參道上。

     鑽進樹下的小蚊帳,覆着濃密毛皮的身軀互相依偎,我們屏氣斂息。

    母親以白手巾纏住濕透的皮毛,擡頭仰望樹梢,抽動着鼻翼,偵察雷神大人的動向。

    麼弟緊依着母親,我和大哥則在兩旁抱住他們。

     黑暗中,感覺得到彼此吐出的濕熱氣息。

     依偎着彼此,細聽遠處的雨聲和雷鳴,我覺得無比懷念。

     我想起了從前,那時麼弟剛出生,老爸尚在人世,二哥也還沒變成井底之蛙;大哥不需一肩扛起無法負荷的重責大任,還保有悠哉的一面。

    當時隻要一打雷,大家就會衆在母親身旁。

     母親總是懷抱着我們兄弟四人,父親則是抱着雙眼緊閉的母親。

     想起那段往事,心中湧上一股既甜美又悲傷的情緒,一點也不像我。

     雷神大人往琵琶湖的方向逐漸遠去。

    我想,東山一帶現在想必很熱鬧吧。

     “還好有你們在。

    ”母親在歸于平靜的黑暗中說。

    “雖然你們的父親不在了,但我還有你們。

    ” ○ 我已故的父親——下鴨“僞右衛門”總一郎,是隻偉大的狸貓。

     他讓下鴨一族團結一心,威儀遍照京都的族人,就連在烏丸的鬧街上空盤旋的天狗也對他大為感佩。

     他豪邁灑脫、恬淡無欲、慈悲為懷,愛好美酒和将棋,讨厭劣酒和沒水準的地盤之争。

    然而一旦與人争鬥,便會如勇猛如鬼神,集謀略、臂力、變身力于一身,将對手打得落花流水,毫不留情。

    父親還是我的老師——老天狗如意嶽藥師坊紅玉老師的盟友,他們聯手讓鞍馬天狗也瞠目結舌,甘拜下風。

    狸貓中有這等能耐的,就隻有我偉大的父親了。

     能讓狸貓一族凝聚團結的狸貓,人稱“僞右衛門”。

     “隻要有下鴨僞右衛門在,京都就能泰平無事。

    ” 大家心裡都這麼想,孰料他竟突然撒手塵寰。

     京都有個名叫星期五俱樂部的秘密團體,他們每年都在尾牙宴上大啖狸貓火鍋。

    京都的狸貓向來對他們深惡痛絕。

     麼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歲末,他們照例舉辦尾牙宴,圍爐吃狸貓鍋。

     而那年的火鍋料就是我父親。

     得知父親的死訊,我們兄弟愕然,半日之久才回過神來,放聲大哭。

    大哥哭了,二哥哭了,我也哭了。

    麼弟是個嬰兒,當然也哭,而且一哭起來便沒完沒了。

     “隻要身為狸貓,就有可能被煮成火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母親對我們這群嘤嘤啜泣的小狸貓說道。

     “你們的老爸是隻了不起的狸貓,他一定是挂着微笑,從容地化為一鍋鮮美至極的火鍋。

    你們将來一定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狸貓,要有過人的器量,對星期五俱樂部的火鍋冷笑置之。

    要像你們的老爸一樣,不過,可千萬不要親身嘗試哦。

    ” 語畢,母親這才抱着我們一起痛哭。

     “答應媽,你們絕不能變成狸貓鍋。

    ” 那一天,我父親安詳地成了狸貓鍋,進了那群古怪成員的五髒廟。

    同一時間,京都狸貓一族的未來再次浮現風雨欲來之兆。

     ○ 雷雨停歇,睡着前我們一直聊着這件事。

     “媽,就像你說的,你的孩子長成了器量過人的狸貓,但當中有三隻很沒用。

    ”我說。

    “其中一隻還是青蛙。

    ” 我察覺大哥露出了苦笑。

     麼弟已經睡得很沉,母親把臉湊向他的臉頰。

     “是青蛙也好,是什麼都不重要,隻要你們好好活在世上,我就心滿意足了。

    ” 思索片刻後,母親又補上一句。

     “還有,你們都是了不起的狸貓,這點老媽很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