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夷川早雲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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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死後,栖息于京都的狸貓都說我們四兄弟是“沒能遺傳偉大父親血脈的傻瓜兒子”。

    口無遮攔的狸貓說話有時也挺一針見血的。

    不過竟說父親的血脈沒人繼承,就此煙消霧散,這話聽了實在教人光火。

    狸貓多少都有股傻勁,說得直接一點,就是這股傻勁證明我們繼承了父親的血脈。

    我父親當上狸貓龍頭後,傻勁發作得更嚴重,最後導緻他被煮成火鍋。

     母親曾告訴我們——“你們的老爸是隻了不起的狸貓,他一定是挂着微笑,從容地化為一鍋鮮美至極的火鍋。

    你們将來一定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狸貓。

    ”但她也說:“可千萬不要親身嘗試哦。

    ” 因為傻得嚴重,才更顯崇高。

    我們以此自豪。

    跳舞的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既然同樣是傻子,那就跳舞吧。

    我們一直努力跳好這支舞。

     我們體内流着濃濃的“傻瓜血脈”,但我們從不引以為恥。

    在這太平盛世下讨生活,我們嘗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這傻瓜的血脈所賜。

    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鴨家的曆代子孫,體内都流着傻瓜血脈,以緻有時會忍不住迷騙人類、誘騙天狗,有時自己掉進煮沸的熱鍋。

    然而,這不該引以為恥,反而應該引以為傲才對。

     盡管噙着淚水,還是引以為傲。

    這關系着我們四兄弟的名譽! ○ 冬日漸深,路旁落葉忙碌地東飛西跑。

     選出狸貓一族下任首領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終日忙着拜訪大老,在來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會(譬如“夷川早雲批鬥大會”等等)發表演說,參與複雜古怪的狸貓一族傳統儀式等等,忙得根本沒空阖眼。

     叔叔夷川早雲是下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由于他一手掌控了僞電氣白蘭工廠,在酒香引誘下許多狸貓選擇支持早雲。

    但就連這些醉狸也都異口同聲地說:“一旦早雲當上首領,肯定會幹盡壞事,四處撈油水。

    他現在已經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時肚子會變得多圓哩。

    ” 這正是大哥的勝算。

    因為我大哥生性古闆,不懂得如何撈油水自肥到令人驚訝的地步。

     禦所、南禅寺、衹園、北山、狸谷山不動院、吉田山,不論哪個地方大哥與早雲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間。

    而聽取多方意見做最後定奪的,是鴨東的長老。

    他們個個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墊上的棉團。

     今年冬天,隻要有三隻狸貓聚首,便一定會讨論的話題有二: 一是首領的選舉,二是星期五俱樂部的狸貓火鍋。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對于星期五俱樂部的殘暴行徑,沒人想得出好辦法。

    對京都的狸貓而言,“狸貓火鍋”已是定期在歲末上演的天災。

    這當然是錯誤觀念,因為星期五俱樂部其實是人禍,但狸貓們卻抱持着一種認命心态,渾噩度日。

     “人類吃狸貓并沒有錯。

    ”二哥曾經這麼說。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問題是我們這些在京都隐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貓,怎麼可能體會得到“天理”這一層面呢。

     簡而言之,那是因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歲末,京都的狸貓就會抱持一種樂天的心态,認定:我不可能會被吃。

    一旦有人被抓去下鍋,大家便狸毛顫動,嘤嘤哭泣,但往往沒多久就忘得一幹二淨。

    雖然每年都會上演同樣的戲碼,但族人徹底發揮與生俱來的馬虎态度,一直對眼前的人禍視而不見。

    盡管如此,還是會擔心受怕,所以有不少狸貓一聽到星期五俱樂部的名号,立刻就脫下處之泰然的虛假外皮。

    你不妨試着在街角大喊一聲:“星期五俱樂部來了!”必定每隻狸貓都會陷入恐慌,倒地裝死。

     要達到曉悟天命、坦然接受命運的境界,大家還差得遠呢。

     就連說出這番話的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 不過,我已經受夠這種不抵抗主義了。

    好歹可以想想辦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樂部的動靜。

     母親面帶憂色,大哥說:“你别多管閑事。

    ”麼弟則早已吓得簌簌發抖。

     “我去找澱川先生,向他打聽打聽。

    ” “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主動深入敵區反而安全。

    ” 我變身成最拿手的委靡大學生。

     百萬遍(注:京都知恩寺的别名。

    )一帶到處都是委靡大學生,沒人會注意我。

     我走出糾之森,橫越高野川。

    過了百萬遍,我依照澱川教授給我的那張皺巴巴的名片找路,教授的研究室似乎是位于農學院。

    走進北邊的校門,黃色的銀杏葉落滿一地,随冷風飛舞。

    我冷得直打哆嗦。

    一年的課程即将結束,在校園内徘徊的學生減少許多,感覺相當冷清。

     澱川教授的研究室位在農學院校舍的三樓角落。

     我敲了門,走進貼牆擺滿桌子的寬敞研究室。

    中央擺着一張褐色餐桌,上面有個電熱水瓶,澱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學生相對而坐,兩人張大嘴巴在啃一截樹幹。

    真不愧是對吃特别執着的澱川教授,下午三點的點心時間竟然在啃樹幹!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仔細一看,我發現他啃的原來是尺寸超乎點心規模的巨大年輪蛋糕。

     “你的點子很有趣,鈴木。

    ”教授邊嚼邊說。

    “不過,一點屁用也沒有。

    ” “就是說啊,一點屁用也沒有。

    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輕松多了。

    ”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我出聲叫喚,兩人這才望向我。

    教授嘴裡塞滿年輪蛋糕,發出“噢”的一聲,臉上登時散發光采。

    他将一大塊蛋糕吞進肚裡,朝我喚道:“噢,是你啊!” “我帶那天拍的照片來了……” “照片?我們有拍照嗎?” “就在屋頂上……” “啊!那可珍貴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貴合照呢!” 學生詫異地問:“老師,是兩人獨照嗎?難不成是玩火的成人遊戲?不會是不倫之戀吧?” “鈴木,什麼是不偷之戀?我是不玩火的。

    ” “沒關系,聽不懂就算了。

    我無意打探老師的私生活,先告辭了。

    還有許多沒屁用的事在等着我呢。

    ” 那名學生匆忙起身,将一塊年輪蛋糕塞進口中。

    “再這樣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過年了。

    ” 鈴木離開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記錄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個秋夜;我們從星期五俱樂部溜出來,在寺町的上空散步。

    有張照片澱川教授站在屋頂上的楓樹旁開懷大笑,與臉上挂着傭懶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鏡,那可是連攝影師我都陶醉的得意之作。

    在岩屋山金光坊的中古相機店打工的期間,我也不忘鑽研攝影技巧。

     教授像個純情少女般尖叫不斷,眼中散發着光采。

     “好美啊!楓紅美,弁天小姐更美,簡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們聊着那晚的回憶以及弁天的美麗,然後我趁機問他:“你的狸貓鍋準備得如何?” 教授蹙眉搖頭,長歎一聲。

    “很不順利,上回明明那麼順利。

    要是我被俱樂部除名,就太對不起我老爸了。

    ”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會輪流大顯身手,準備尾牙宴的火鍋。

    不過,這裡所說的“大顯身手”并非指實際下廚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鍋食材。

    俱樂部有七名會員,所以會員每七年就會輪到一次,得各自絞盡腦汁弄到狸貓。

    如果這群會員都是傻瓜,京都的狸貓就太平了,遺憾的是,他們個個都是高手。

    據我所知,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狸貓鍋從未缺席。

    而今年,輪到了澱川教授來引渡那隻可憐的狸貓。

     “吃狸貓實在太不文明了,幹脆趁機取消算了。

    ” “這怎麼行。

    ” “您不是很喜歡狸貓嗎?用不着刻意吃這麼可愛的動物吧。

    ” “我不是說過了,就是因為喜歡才想吃。

    ” “您不會心痛嗎?” “心痛歸心痛,但吃還是照吃。

    因為吃也是一種愛的展現。

    ” “那,這您怎麼看,您不是救過一隻狸貓嗎?就是回山上時一再回頭看您的那頭狸貓。

    如果把它煮成狸貓鍋,您肯吃嗎?” “虧你想得出這麼殘酷的事,你真是個大壞蛋。

    ”教授皺着眉頭。

    “這個嘛……不到那時候還真不知道。

    ” “看吧,那隻狸貓您就吃,這隻狸貓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對狸貓一視同仁地喜愛,就不會允許這種差别待遇。

    可見,您是個方便主義者。

    ” “我隻說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又沒說不吃,也許我還是照吃不誤。

    況且,愛這種東西原本就不合理,本來就不公平。

    ” “狡辯!狡辯!” “我年輕時可是詭辯社的希望之星。

    不過,這問題确實不容打混帶過啊!”教授低語?“話說回來,你為何這麼替狸貓打抱不平?” “老師您還不是一樣,為何對星期五俱樂部如此執着,那種團體退出不是很好嗎?” “你别亂說,因為你是學生才能說得這麼輕松,成人的世界是很錯綜複雜的。

    很多事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 “看來人類社會的結構還真是千奇百怪呢。

    ” “有些事還是别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會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别懂。

    ” “總之,祝您一切順利。

    ” “嗯,我會努力的。

    ” 老師雖然這麼回答,但眼神飄忽。

    看來他八成捕不到狸貓吧。

     我松了口氣。

     ○ 從烏丸通的商業街轉進六角通,再走一小段路,便可來到西國三十三所第十八番劄所——紫雲山頂法寺,通稱“六角堂”。

    這間寺院遠近馳名,不過寺内還有一處名勝,那便是一塊呈六角形的石頭,人稱“要石”或“臍石”。

    “臍”代表京都的中心,據說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時,是以這塊石頭做為基點劃分街道,因而有此稱号。

     “都是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嗎?” 說這種話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會更難以置信吧。

     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臍石。

     那頂法寺院内那顆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麼?其實那并非臍石,而是“僞臍石”,是狸貓變成的。

     想必不少人會驚呼一聲:“怎麼可能!” 沒錯,我小時候也這麼認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頭嘛!光秃秃的,沒半根毛,跩什麼跩!” 當時我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動不動就發怒,心思像玻璃藝品般纖細敏感。

     那時我還是隻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長輩寄予厚望。

    有天,我決定夜探頂法寺,用盡方法惡整“臍石大人”。

     我從寺町的舊家具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臍石搔癢;接着還放上大冰塊,擺上可愛母狸的照片,把教人垂涎三尺的雞肉串以盤子奉上。

    這一切純粹隻是出自好奇心。

    我心想倘若“臍石大人”真是狸貓,想必會按捺不住,露出狸貓尾巴吧。

    最後,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煙熏臍石大人的時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無知的罪行對狸貓一族帶來莫大沖擊,長老們狠狠訓了我一頓,賞了我一記“灼熱鐵錘”。

    這四個半世紀以來,從未有幼狸被罵得這麼慘。

    我吓壞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當時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我在臍石大人面前點燃松葉,扇着圓扇生火,沒多久石頭在濃煙的包圍下像個布丁般搖晃起來,表面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變成一塊蓬松的“坐墊”。

    後來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立刻被人用網子罩住,押在地上,以緻無緣看到臍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件禁忌的惡搞之後,足足過了半年我才獲準踏入頂法寺的大門,不過再次看到的臍石大人仍舊像顆普通石頭。

     還記得那年夏天的某個黃昏,我跪在寺内痛哭流涕地為自己的無禮道歉。

     ○ 由于臍石大人地位崇高,狸貓一族的首領輪替時必須拜會臍石大人,向他報告。

    狸貓一族的重要人物也會齊衆于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着看雜志,直到約定的時間将至,才慢慢沿着六角通往西走。

    街上充斥着冬日清涼的空氣,天空一片蔚藍。

    我來到位于東洞院通街角的一家咖啡廳,推開店門入内,母親與大哥已經一臉正經地坐在裡頭。

    大哥變身成身穿和服的少爺,母親則是一身黑衣的寶冢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煩,翻起了舊帳。

    “希望臍石大人别生氣才好。

    ”大哥面有愠色地說。

     “在那之後臍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視,我想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 “媽,你想得太天真了。

    你這樣說,又會讓矢三郎得意忘形。

    ” 孔雀羽毛和雞肉串的攻勢,都無法讓臍石大人舉手投降,他耐力極強,否則不可能日複一日都保持石頭的模樣。

    但他精妙的變身術反而替自己招來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貓表面上尊敬臍石大人,其實是“敬而遠之”,心裡根本當他是“路邊的石頭”。

    不過自從我證實臍石大人是如假包換的狸貓,族人對他的評價瞬間擡頭,認為臍石大人真了不起,又開始勤于拜訪。

     “臍石大人被松葉煙熏總算值得了。

    ” 大哥聽我這麼說,勃然大怒。

    “所以我才說你沒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萬不能說這種話。

    ” 不久,在僞電氣白蘭工廠實習的麼弟也趕到了。

    “這麼晚才到。

    ”大哥臭着張臉。

    “對不起。

    ”麼弟道歉。

    “今天工廠不是放假嗎?”經我這麼一問,麼弟鼓起腮幫子忿忿不平地說:“金閣他們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 “原諒他們吧。

    ”母親溫柔地安慰麼弟。

    “傻人總是做傻事。

    ” “說得一點都沒錯。

    ”大哥和我也說。

     全家人達成共識後,紛紛起身,準備出發去六角堂。

     在貼有千社劄(注:到神社或寺院參拜時,貼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做為記念。

    原本是木牌,江戶時代以後大都改用紙張。

    )的大門前,擠滿了京都一帶的狸貓。

    擠不進寺内的族人就群聚在面向六角通的停車場或鐘樓,有人假扮成壽司店的外送小弟,有人扮身穿袈裟的和尚、京都聖母院女子大學的學生,或外國觀光客等等,猶如一場變身博覽會。

     一群身穿西裝的男子擋在門前,指揮着想進入寺内的族人。

    他們手上别着黃色臂章,上頭以寄席體字型寫着“夷川家”。

    想必是金閣、銀閣手下的夷川親衛隊吧,看了真礙眼。

    不出所料,當我們一家人準備進入寺内時,他們百般刁難,說是不相信我們變身的模樣,硬要我們提出自己是下鴨家的人的證明,簡直是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親喊出她的口頭禅;大哥氣得青筋暴露,火冒三丈;我不發一語,以身體頂撞男子們的胸膛;麼弟則是被彈開,在地上打了個滾。

     “滾回家去!” “你才滾回家去呢!” 沒意義的言詞交鋒不斷持續,門前益發混亂,好在這時南禅寺家的當家趕來,訓了夷川親衛隊一頓,這才穩住了場面。

     通過大門時,個性溫和的南禅寺當家笑着對大哥說:“矢一郎先生還真是辛苦啊。

    ” “讓您見笑了。

    ” “我對夷川家也很頭疼,但今天大家還是以和為貴。

    ” 清澈的冬日晴空穿過大樓間的低地,光束的盡頭可見六角堂。

     向外挺出、威嚴十足的屋檐下,線香輕煙缭繞,不時被下吹的冷風給吹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樹,垂柳随風搖曳着。

     環顧院内,有人搖晃着身子呆呆望着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薩,有人被院内池塘的天鵝緊咬正放聲大哭,或在屋檐下鋪好墊子享用便當,或攀爬覆滿青苔的樟樹等等,徹底展現狸貓本色。

     坐鎮柳樹旁的臍石大人依舊悄靜無聲,狸貓一族的大人物極力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展現威嚴。

    我大哥被母親推着,撥開人群走了過去。

    夷川早雲擡起頭來,瞪視大哥。

     我們站在擁擠的院内一角,靜觀其變。

    有隻鴿子從淨手池那裡飛來,母親揮手驅趕。

     “真讨厭!别亂拉屎!” 那隻鴿子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停,隻好飛往他處。

     我茫然仰望聳立于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樓,這棟大樓北方有一棟面向面烏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