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養部 行樂第一

關燈
而後可。

    予忍棄生平最效之藥,而試未必果難之方哉?”其人艴然而去,以予不足教也。

    予誠不足教哉!但自陳所得,實為有見而然,與強辯飾非者稍别。

    前人睡詩雲:“花竹幽窗午夢長,此中與世暫相忘。

    華山處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

    ”近人睡訣雲:“先睡心,後睡眼。

    ”此皆書本唾餘,請置弗道,道其未經發明者而已。

    睡有睡之時,睡有睡之地,睡又有可睡可不睡之人,請條晰言之。

    由戌至卯,睡之時也。

    未戌而睡,謂之先時,先時者不詳,謂與疾作思卧者無異也;過卯而睡,謂之後時,後時者犯忌,謂與長夜不醒者無異也。

    且人生百年,夜居其半,窮日行樂,猶苦不多,況以睡夢之有餘,而損宴遊之不足乎?有一名士善睡,起必過午,先時而訪,未有能晤之者。

    予每過其居,必俟良久而後見。

    一日悶坐無聊,筆墨具在,乃取舊詩一首,更易數字而嘲之曰:“吾在此靜睡,起來常過午;便活七十年,止當三十五。

    ”同人見之,無不絕倒。

    此雖谑浪,頗關至理。

    是當睡之時,止有黑夜,舍此皆非其候矣。

    然而午睡之樂,倍于黃昏,三時皆所不宜,而獨宜于長夏。

    非私之也,長夏之一日,可抵殘冬之二日;長夏之一夜,不敵殘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晝,是以一分之逸,敵四分之勞,精力幾何,其能堪此?況暑氣铄金,當之未有不倦者。

    倦極而眠,猶饑之得食,渴之得飲,養生之計,未有善于此者。

    午餐之後,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後徘徊近榻。

    又勿有心覓睡,覓睡得睡,其為睡也不甜。

    必先處于有事,事未皆而忽倦,睡鄉之民自來招我。

    桃源、天台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

    予最愛舊詩中有“手倦抛書午夢長”一句。

    手書而眠,意不在睡;抛書而寝,則又意不在書,所謂莫知其然而然也。

    睡中三昧,惟此得之。

    此論睡之時也。

    睡又必先擇地。

    地之善者有二:曰靜,曰涼。

    不靜之地,止能睡目,不能睡耳,耳目兩岐,豈安身之善策乎?不涼之地,止能睡魂,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養生之至忌也。

    至于可睡可不睡之人,則分别于“忙閑”二字。

    就常理而論之,則忙人宜睡,閑人可以不必睡。

    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猶之未嘗睡也。

    其最不受用者,在将覺未覺之一時,忽然想起某事未行,某人未見,皆萬萬不可已者,睡此一覺,未免失事妨時,想到此處,便覺魂趨夢繞,膽怯心驚,較之未睡之前,更加煩躁,此忙人之不宜睡也。

    閑則眼未阖而心先阖,心已開而眼未開;已睡較未睡為樂,已醒較未醒更樂,此閑人之宜睡也。

    然天地之間,能有幾個閑人?必欲閑而始睡,是無可睡之時矣。

    有暫逸其心以妥夢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當行之事,俱當于上半日告竣,有未竣者,則分遣家人代之,使事事皆有着落,然後尋床覓枕以赴黑甜,則與閑人無别矣。

    此言可睡之人也。

    而尤有吃緊一關未經道破者,則在莫行歹事。

    “半夜敲門不吃驚”,始可于日間睡覺,不則一聞剝啄,即是邏ヘ到門矣。

     ○坐 從來善養生者,莫過于孔子。

    何以知之?知之于“寝不屍,居不容”二語。

    使其好飾觀瞻,務修邊幅,時時求肖君子,處處欲為聖人,則其寝也,居也,不求屍而自屍,不求容而自容;則五官四體,不複有舒展之刻。

    豈有泥塑木雕其形,而能久長于世者哉?“不屍不容”四字,繪出一幅時哉聖人,宜乎崇祀千秋,而為風雅斯文之鼻祖也。

    吾人燕居坐法,當以孔子為師,勿務端莊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縛而為膠柱難移。

    抱膝長吟,雖坐也,而不妨同于箕踞;支頤喪我,行樂也,而何必名為坐忘?但見面與身齊,久而不動者,其人必死。

    此圖畫真容之先兆也。

     ○行 貴人之出,必乘車馬。

    逸則逸矣,然于造物賦形之義,略欠周全。

    有足而不用,與無足等耳,反不若安步當車之人,五官四體皆能适用。

    此貧士驕人語。

    乘車策馬,曳履搴裳,一般同是行人,止有動靜之别。

    使乘車策馬之人,能以步趨為樂,或經山水之勝,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貧交,或見負薪之高士,欣然止馭,徒步為歡,有時安車而待步,有時安步以當車,其能用足也,又勝貧士一籌矣。

    至于貧士驕人。

    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緩急出門之可恃。

    事屬可緩,則以安步當車;如其急也,則以疾行當馬。

    有人亦出,無人亦出;結伴可行,無伴亦可行。

    不似富貴者候足于人,人或不來,則我不能即出,此則有足若無,大悖謬于造物賦形之義耳。

    興言及此,行殊可樂! ○立 立分久暫,暫可無依,久當思傍。

    亭亭獨立之事,但可偶一為之,旦旦如是,則筋骨皆懸,而腳跟如砥,有血脈膠凝之患矣。

    或倚長松,或憑怪石,或靠危欄作轼,或扶瘦竹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畫圖中物,何樂如之!但不可以美人作柱,慮其礎石太纖,而緻棟梁皆仆也。

     ○飲 宴集之事,其可貴者有五: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啬,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

    備此五貴,始可與言飲酒之樂;不則曲蘖賓朋,皆鑿性斧身之具也。

    予生平有五好,又有五不好,事則相反,乃其勢又可并行而不悖。

    五好、五不好維何?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随而不忍别;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坐之人,而好其于酒後盡露肝膈。

    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飲量不勝蕉葉,而日與酒人為徒。

    近日又增一種癖好、癖惡:癖好音樂,每聽必至忘歸;而又癖惡座客多言,與竹肉之音相亂。

    飲酒之樂,備于五貴、五好之中,此皆為宴集賓朋而設。

    若夫家庭小飲與燕閑獨酌,其為樂也,全在天機逗露之中,形迹消忘之内。

    有飲宴之實事,無酬酢之虛文。

    睹兒女笑啼,認作班斓之舞;聽妻孥勸誡,若聞金縷之歌。

    苟能作如是觀,則雖謂朝朝歲旦,夜夜無宵可也。

    又何必座客常滿,樽酒不空,日藉豪舉以為樂哉? ○談 讀書,最樂之事,而懶人常以為苦;清閑,最樂之事,而有人病其寂寞。

    就樂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閑,莫若與高士盤桓,文人講論。

    何也?“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

    ”既受一夕之樂,又省十年之苦,便宜不亦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