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 愛 (一九一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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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地說,仿佛這是他意料中事。

     &ldquo你們真的沒吵架?&rdquo她再次探問。

     &ldquo沒有&mdash&mdash我們仍然是朋友&mdash&mdash也仍然是仇人。

    &rdquo &ldquo你真風趣。

    &rdquo蘿拉笑了起來,決定不再嘗試解開他和瑪格麗特之間的謎。

     不久之後,賽福特小姐走了進來。

    她是個高顴骨的德國女士,四十歲,雖然在英國住了十二年,但英語仍然一團糟。

    她生性天真、單純,像個孩子般,動辄會仰慕别人。

    隻要一碰到一個相貌堂堂的人,不管男女,她都會馬上崇拜起對方來。

    總之,她是個甜美、可人、孩子般的四十歲女人,極度溫文和敏感,又頭腦簡單。

    用那不流暢的英語來形容就是:&ldquo棒極了&mdash&mdash很好!&rdquo 瓦利小姐在大約七點半到達。

    庫慈聽到那位有禮的老紳士在門廳裡跟她寒暄,以及她低聲地回答。

    走進小廳室的時候,她在門口愣住了。

    她中等身高,身材結實。

    她的臉色蒼白且略為嚴肅,像獅身人面獸一樣泰然自若。

    這個二十八歲的金發女子今晚穿着一襲很長的白色晚禮服,裙擺差一點就會拖地。

    她白皙的頸項很厚實,手臂也強壯,但潔白而漂亮,她的眼皮浮腫。

    乍看到庫慈讓她臉色绯紅起來。

    他颔首緻意&mdash&mdash但她沒有回禮。

    然後,她走上前,向他遞出一隻手。

     &ldquo我沒料到會在這裡看到你。

    &rdquo她說,聲音有點尖銳,仿佛喉嚨半開。

    這種聲音讓庫慈的神經刺痛。

     &ldquo沒想到。

    &rdquo他回答,咽了一口口水。

     &ldquo你是從約克郡過來的嗎?&rdquo她問,表面上好像沒事,但他知道她内心多麼洶湧澎湃。

     一向讨厭猶豫不決的她,蓦地轉過身,對女主人說: &ldquo我們開始吧,好嗎?&rdquo 于是,他們一起走入起居室。

    那是個大廳室,庫慈不但注意到以暗沉的黃色為主色調的起居室,同時也注意到壁爐。

    柔美的大理石壁爐台上方挂着一面非常大的鏡子,鑲在鍍金的光滑老鏡框裡,清澈度和立體感都相當罕見。

    鏡面反射出兩旁油燈的光,如同射出日光。

    鏡子前方擺放着一對雪花石膏小人像,各兩英尺高。

    兩個都是裸女像,體态鮮明地站在沉重的基座上。

    其中一個人像微微前傾,就像是招引人向她走近。

    她是尊維納斯像,那種懸而未決的姿勢讓庫慈微微打了個冷戰。

    維納斯雪白柔和的背影反映在深邃的鏡面上,就像顆白色的星星;油燈把她腰部的光澤完全襯托出來,在鏡面裡宛如雪白的火。

    蘿拉彈了肖邦,然後是勃拉姆斯,接着跟拉奏小提琴的瑪格麗特合奏葛利格的奏鳴曲。

     庫慈聆聽着樂聲,前所未有的情緒複雜紛亂。

    他無法挑選或批評,隻能伴随着酒吞下各種聲音、光線、形體和情緒帶給他的影響,猶如混合的香氣,讓他的心也随之沉醉。

    瑪格麗特一面拉小提琴,身體一面微微搖晃。

    他看着她的頸背強有力地向前沖,看着她的手臂如作戰般擺動。

    光從她的身體輪廓,他便看得出她是個果斷、獨立和戰鬥性強的女人。

    他不自覺地往回望,瞧了瞧白色維納斯在鏡子裡的背影。

    瑪格麗特就像是一尊金發的白色石像。

     整個晚上,除蘿拉以外,大家都很少說話。

    賽福特小姐一再驚呼:&ldquo啊,真棒!瓦利小姐,你拉得棒極了!但願我也會拉小提琴!唉,小提琴啊!&rdquo 接着輪到賽福特小姐獻藝。

    自謙琴藝不精後,她彈了一首聖桑的鋼琴曲。

    晚餐時刻&mdash&mdash這家人的正餐是在中午&mdash&mdash那位德國女士、庫慈和老紳士聊到了巴黎。

    蘿拉反複為談話增加燃料。

    庫慈和瑪格麗特之間絕無交談。

    還沒到十點鐘,瑪格麗特和賽福特小姐便站了起來,表示要告辭。

    前者要回克羅伊登,後者要到車站搭電車回愛普森[8]。

     &ldquo我們可以一起坐車坐到西克羅伊登。

    &rdquo那位德國女士喜滋滋地說,像個小孩似的快樂得直拍手,又用明亮的棕色眸子,崇拜地凝視着庫慈。

     &ldquo好啊,我樂意之至。

    &rdquo他說。

    他提着瑪格麗特的小提琴,三個人一道沿着山坡往電車站走去。

    有一輛電車看來即将駛出。

    他們加快腳步。

    庫慈請女士先上車。

    列車長搖着鈴說: &ldquo要搭車的話請快上車。

    &rdquo &ldquo我不坐車,&rdquo瑪格麗特說,&ldquo我想走一段路。

    &rdquo &ldquo你可以坐到西克羅伊登再用走的。

    &rdquo庫慈說。

     &ldquo你們幹嗎還不上車?&rdquo那位瘦女士激動地說,&ldquo快點嘛!&rdquo &ldquo我每天都從西克羅伊登走回家。

    今晚我想變化一下,從這裡開始走。

    &rdquo瑪格麗特冷冷地說。

     &ldquo喂,你們要不要來嘛!喂!&rdquo德國女士往回朝腳踏闆走去。

    列車長不耐煩地猛搖鈴。

    電車開始開動,賽福特小姐一個腳步不穩,差點往下掉。

    列車長及時把她拉住。

     &ldquo喂!&rdquo她向他們喊道,像個失望小孩般幾乎要哭出來。

    她一隻手伸出車外,然後踉踉跄跄往裡走,手按着帽子。

    電車快速開走。

     庫慈仍然被那單純、脆弱的女人所發出的驚訝、失望和哀求的喊叫深深刺痛。

     &ldquo我們幹脆繞過山坡走到&lsquo天鵝&rsquo[9]吧!&rdquo瑪格麗特尖細刺耳的聲音總會讓庫慈身上每根神經顫抖。

    這預告着她的怒火,或極力回避可能發生的争執。

    兩人轉過身,再次往上走。

    庫慈繼續提着小提琴。

    有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不發一語。

     唉,我恨她!我真恨她!他心想。

    一路下來,賽福特小姐剛才的呼喊聲在腦中萦繞,讓他心裡不舒服。

    她真是個孩子似的脆弱人兒。

     起初半英裡路,庫慈和瑪格麗特都沒交談。

    他邁開步伐,頭擡高,嘴巴緊閉,心頭被一些他不打算驅散的情緒糾纏不清。

    他反複在心裡說&ldquo我恨她&rdquo,恨這個走在他旁邊,低着頭,腳步沉重而緩慢的女人。

     他們憑着印象,先穿越部分幽暗、隐蔽且偏僻的下行山路,然後往上走,在漆黑一片的矮草間疾行,最後來到鋪設得平坦的街道,兩人毅然走入黑暗,腳下是繁花似的燈光。

    前方是倫敦的燈光所形成的一團光霧,光亮度隻略低于星光。

    在山谷的另一頭,一群群的燈光像蚊蚋般在黑暗中上下舞動。

    獵戶星座在西邊的天際傾側。

    布賴頓路像一條窄溝般在他們下方延伸,迤逦着飾帶似的弧形路燈。

    不時會有一輛電車閃爍着駛過,描繪出道路的軌迹,像是亮晶晶的金色昆蟲采完蜜要回到蜂房。

     &ldquo今晚的夜景真好。

    &rdquo瑪格麗特打破了沉默。

     &ldquo月已落,晚星已沉,&rdquo庫慈說,&ldquo我剛到這裡時它們才剛升起。

    &rdquo &ldquo對,&rdquo她低聲說,為他的詩性語言微微感到激動&mdash&mdash她一向酷愛這種語言,&ldquo盡管這樣,今晚的夜景還是很好。

    &rdquo &ldquo月亮和晚星的缺席讓夜景更好。

    &rdquo他說。

    就這樣,在經過了幾個月的分離以後,他們又接榫在一種有敵意的親密感裡。

    猶如松木與象牙的接榫:顔色和質地永遠無法相配。

     &ldquo你打算在這裡住下來嗎?&rdquo她問。

    她從不打聽他人隐私,所以這種冒失言詞在她相當罕見。

    她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問出口。

     &ldquo我隻會待一個晚上,明天早上便要回去約克郡。

    &rdquo 這時,一列火車穿過山谷,在黑暗中,它黃色的帶狀車身看似是斜向着天空疾駛。

    山谷以模糊的喉音回應隆隆的火車聲。

    兩人目送快車消失在黑暗中,沒入海的方向。

    他轉過頭,看見她那張姣好的臉正斜仰着望向自己。

    在幽暗的燈光中,這張臉顯得蒼白、五官分明而堅定。

    他閉上眼睛,身體微微發抖。

     &ldquo我讨厭火車。

    &rdquo他說。

     &ldquo為什麼?&rdquo她問,嘴角泛起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