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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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我們矮小,我們輕手輕腳地給他貼上去,他都不知道,等到大家哈哈大笑起來,他才發覺,他漲紅一張闊臉,捏起拳頭向這個向那個吼道: “你們這些小鬼!捏死你們!” 我們就在周圍跑,拍着手逗他,他一點也把我們沒有辦法。

    後來他就學鐵匠去了。

    我讀中學的時候,每次放假回家去都看見他,他在一家鍋鋪裡做事,成天埋頭用手磨他的鍋,見着我時,便嘻開絡腮胡子的嘴笑一笑,沒有甚麼話說。

    隻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已經“進步”了,就是入了哥老會,當了袍哥了。

    這老實人,雖然當了袍哥,仍然是安分守己地做他的鐵匠。

    怎麼忽然鬧到逃出來了? 他伸出粗大的黑手,在桌面上摩擦着,眼珠慌亂地望着門口,一面告訴我: “劉保長給人家砍了,你曉得不?” “怎麼樣?” “我就是因為他才逃走的呀!你曉得他抽壯丁不公平麼?” 我沒有回答,隻望着他,希望他說下去。

     “你曉得,如今是打國戰,不比打内戰,誰個敢不當兵?可是那劉保長抽壯丁,專抽我們幹人!”他氣憤憤地在胸口上拍了一掌,随即加添道:“他就隻曉得舐那些有錢人的肥屁眼,對我們幹人就隻曉得刮錢,還叫軍隊用繩子綁!” 接着,他告訴我,因為劉保長把幹人振兇了,有一天晚上就死在街沿上,頸項上陷着一把菜刀,兇手是跑掉了,可是縣政府卻把李老二抓了去。

     “李老二,你曉得麼?喏,就是我們公口上的承行大五哥嘛!他實在冤枉得很。

    他是罵過劉保長,罵他欺軟怕惡,不公平,可是劉保長死的那晚上,他在我們鋪子上打牌,我是做得見證的!”他說到這裡,濃眉一揚,眼珠凸出得明亮亮的。

     “縣政府把他交保,”他又繼續說,“我當然該去保他。

    可是他一出來,就逃跑了,縣政府就差人來拿我,我也就不得不逃出來了!老表,你看!”他把臉湊攏我的臉說:“人命案哪,關天關地哪!我怎麼不跑?你看,我在外鄉又沒個熟人,隻有找你,我才從姑媽那裡打聽了你住在這裡,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說完了嘴唇張開,望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于是把他留下,叫他等事情平息了再回去。

     那天晚上,同睡在一張床上。

    我半夜醒來小便的時候,把燭點燃,見他還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問他: “你還沒有睡熟麼?” 停了一會兒,他才說: “唉,我擔心得很!今天我在路上一家幺店子息腳的時候,看見一個差人從門口走過,我擔心他是追我的!” 我安慰了他一陣。

    告訴他,省城有這樣大,哪裡就會找着。

    但是整個下半夜他翻了好幾回身,天亮了,我起來的時候,他還睜着眼睛的。

     這天是星期,我陪他在家裡談天。

    我告訴他,我在市政府的兵役科做事。

    兵役科就是專門辦理抽壯丁的事情的。

    為了說明這工作的意義,我就把優待抗敵軍人家屬條例,和市長告民衆書的要點說給他聽。

     “這省上終歸是省上,當兵還有這許多好處!”他很感興趣地望着我,把一隻大手掌在桌面上磨着,“我們縣裡可不是這樣,他們把壯丁一串一串的拴!” 我告訴他,那是不對的!現在當兵是光榮的事,是人人尊敬的,當了兵還要绐他挂紅放火炮,學生和民衆團體還要排起隊伍歡送。

    他聽得眼睛都發閃起來,他說: “當這樣的兵倒也值得!是嘛,我們那裡誰不說,現在打國戰是榮耀的?” 随即他問我: “老表,你在市政府當的是甚麼官?” 我的臉紅了一紅。

    我告訴他,我并沒有做甚麼官,是做寫字的,公差叫我是師爺罷了。

     “不過,”我高興的吹了起來,“我這工作是很有意義的。

    是為了國戰工作。

    凡是抽壯丁,優待壯丁家屬,宣傳征兵意義,這些公文都要經過我寫過的!” “你搞了好事!你搞了好事了!”他這麼詠歎地稱贊我,眼睛裡閃着對我不勝羨慕的光彩。

    他從此很安心,神色平靜多了,仿佛覺得在我這裡是十分保險的。

     可是到了下午,卻就出了事。

    他出去買東西,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跌跌撞撞的跨進門檻,幾乎摔了一跤,他的兩個眼珠,是異常的慌亂,在眼睛裡不停的轉動。

    他一下子就把門關上,用背抵住。

    我問他什麼事,他向外指一指。

    我于是從門縫望出去,就見街上的人在來來往往,隻有一個人在街對面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