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旅程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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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生在世,總是會有一連串的苦惱接踵而至。

    除了苦惱之外,還有一種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平等的悲劇&mdash&mdash死亡。

    年輕人對於死亡或許沒有特别強烈的感受,因而苦惱往往比較容易忍受: 但是老年人在面對蒼老及死亡的壓力之際,苦惱似乎也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了。

     對於死亡,與其說是悲劇,倒不如稱為嚴苛的大自然刑罰來得比較貼切。

    這種刑罰不分貧富、階級,均等無差地降臨在每個人的身上。

     當秀忠對伊達政宗說明忠長的事情時,政宗突然深切地體會到,人類身上所背負的光榮,及伴随着光榮而産生的苦惱,恰好形成正比。

     如果秀忠既非征夷大将軍,也不是大禦所,而隻是一個平凡的市井老人,那麼他的煩惱可能僅限於年華老去而已。

    同理,如果他的外孫不是未來的天子,那麼他就不需要殺害自己的兒子忠長。

     和象徵日本理想的皇室締結姻緣,使得他的苦悶變得渺無邊際。

     一旦家光和忠長兄弟之間發生紛争,則雙方必将不約而同地拉攏天子成為自己的盟友:如此一來,甚至連皇室也會卷入這場混亂之中。

     &ldquo大禦所,你不要太過憂慮嘛!我相信三代将軍和駿河大納言都是非常明理的人,絕對不會做出儍事來的。

    &rdquo 盡管嘴裏這麼安慰秀忠,但是政宗的内心卻持相反的看法。

     (是的。

    一旦将軍兄弟發生紛争,則必累及皇室&hellip&hellip) 這麼一來,家康的&ldquo公家法度&rdquo及建造寬永寺的遠大構想,都會成為後人的笑柄。

     (秀忠的下安自然有其道理&hellip&hellip) 對一個正直、嚴謹的指導者而言,身上背負如此沉重的擔子,無疑是個人的悲哀。

    想到這裏,政宗不禁将以往視為旅程的人生和生存於世間所必須面對的現實重新加以估量。

     (自己所無法挑起的重擔,才是這個世間的實相&hellip&hellip) 政宗下意識地将自己肩上的重擔和加諸秀忠肩上的重擔加以比較。

     事實上,政宗肩上的擔子,隻不過是伊達一族及最上、田村等同族的命運罷了。

    但是秀忠和家光的背上,卻擔負着全日本人民的命運。

     一股愕然的感覺湧上政宗心頭。

    原來秀忠那急速增加的白發,正是悲哀的象徵。

     (是的,成功并不是真正令人羨慕的存在&hellip&hellip) 對像政宗這種人來說,這個事實是一個新鮮的發現。

     目前他擁有庶長子秀宗(伊予侯)、嫡子忠宗、庶子宗清(繼承飯坂氏)、宗泰(岩出山城主)、宗信(岩鼻城)、宗高(村田城)、宗實(成實之養子)、宗勝(一關城)等八個孩子,所幸大家都各有所得,因而能夠相安無事地成長。

     但是秀忠包括保科正在内,一共隻有三名男孩,臨老甚至還不得不殺死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忠長,因此他内心的苦悶可想而知&hellip&hellip (他是政宗所不願與之對抗的好人&hellip&hellip) 人類一旦站在這個諷刺、可悲的位置上,則往往必須忍受各種折磨,成為被命運播弄的受害者:仔細想想,這是多麼不幸的事啊&hellip&hellip? 和政宗奔放的人生相比,了解父親家康功業的價值,而且忠實地追從,甚至連納個側室的自由都沒有的秀忠,實在是太可悲了。

     回到宅邸之後,政宗用紙撚在秀忠托給他的小刀加上封印。

     (我要設法不去使用這把刀&hellip&hellip) 詛料這件事情卻很快地洩露了出去: &ldquo秀忠對政宗交代後事。

    &rdquo 事實上,政宗完全對德川家抛卻了敵意和警戒之心,可以說就是在這個時候。

     在此之前,他的心中仍然殘留着兇狠的鬥志。

    雖然希望天下太平,但是&hellip&hellip (如果有人想要篡奪天下&hellip&hellip) 屆時獨眼龍當然也會毫不猶豫地加入這場争奪戰。

     然而,在聆聽秀忠悲傷的述懷之後,政宗的野心頓時完全消失了。

     封好小刀之後,政宗悄悄地把它放在書箱裏,然後在置於地闆上的牡丹香爐中點上自京都求來的名香。

     &ldquo保春院啊&hellip&hellip雖然你一再地訓示我,但是我對秀忠父子的用心卻永遠都不可能停止,希望你和同在今年死去的豐太閣夫人高台院攜手同登極樂世界。

    &rdquo 政宗閉上眼睛,雙掌合什。

    很快地,他的眼前又浮現了母親的身影。

     政宗不經意地歎了一口氣,刹時覺得全身氣力盡失,整個人有如虛脫一般。

     二 真正的領悟唯有在完全舍棄敵意、怨念時,才會出現。

     總之,當政宗了解秀忠内心的苦悶之後,他的人也跟着改變了。

     盡管他依然穿着華服登城,但是卻不再露出睥睨四方的神情。

    因此在年輕侍從的眼中,獨眼龍身上的毒氣似乎已經全部去除了。

     有關對駿河大納言的谏言,政宗已事先和柳生宗矩、天海僧正等人懇談過,之後并於十一月十日自江戶出發,準備返回仙台。

     待在仙台的這一年裏,政宗為百姓完成了北上川、迫川及江合川三川合流的工程,使北上川的水改道自石卷流出。

     寬永四年的正月,政宗是在仙台度過的。

    到了二月二十三日,在徵得幕府的同意後,随即命人於仙台城東南的若林(後來的宮城刑務所)建造隐居住宅。

     &ldquo沒有人能永遠活在這個世上。

    &rdquo 政宗也想效法秀忠隐居起來,然後從旁教導忠宗身為大名的價值。

    不過,事實上政宗終其一生都沒能享受到隐居的樂趣。

     由此可以看出政宗和秀忠在性格上的明顯差異。

     秀忠之死是在五年後的寬永九年(一六三二)正月二十四日,在這期間政宗并沒有隐居起來。

     相反地,他經常往來於江戶、仙台之間,把若林住宅當成别墅,同時還是青葉城的城主。

    當然,他對忠長的事情始終懸念不已: &ldquo萬一發生意外狀況&hellip&hellip&rdquo 身為城主,對於外家大名的去就當然必須特别注意。

     不論如何,忠長并沒有在父親秀忠生前被迫自殺,不過他所做的事卻經常令秀忠感到不安。

     &ldquo忠長隻能領有駿河和遠江嗎?如果想要和其他大名交際,就必須立刻增加我的領地才行。

    萬一沒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加封給我,那麼至少也該把大坂城交給忠長。

    &rdquo 當時的将軍是家光。

    但是忠長卻故意忽視家光的存在,轉而對父親秀忠提出這個請求(寬永七年,一六三零年的九月中旬)。

    秀忠對此事極為憤怒,於是以大禦所之名於十一月中旬發布命令,不由分說地将忠長貶至甲府谪居。

     除了忠長以外,當時還有另一件事也令秀忠這個做父親的感到痛心疾首。

     那就是後水尾天皇由於對金地院崇傳的施政感到不滿,乃忿而宣布退位,将皇位交由年幼的明正天皇(秀忠的外孫女)繼承,自己則隐居起來。

     在這種時候,駿河的忠長根本不該提起接收大坂城的事情。

     根據記載,後水尾天皇将王位讓予皇女興子内親王,是在寬永六年(一六二九)的十一月八日。

     而忠長在知道駿河附近不可能有加封之地,乃轉而把希望寄托在大坂,并且向父親提出請求,則是在大約一年後的寬永七年秋天。

     這一年的十月五日,經常派遣使者往來公武諸侯之間,和政宗并稱為外家長老雙璧的藤堂高虎逝世。

     這一連串意外對正直的秀忠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因此不久之後他也病倒了。

     寬永八年,秀忠五十三歲,而伊達政宗也已經六十五歲了。

     &ldquo大禦所秀忠於七月十七日病倒,如今病情日益沉重。

    &rdquo 當六十五歲的政宗,於仙台接獲這個消息時,愕然之情可想而知。

     八月初旬,政宗很快地趕往江戶。

     (他真的會早我一步離開人世嗎&hellip&hellip?) 這種震驚的感覺,和失去父親、弟弟小次郎及接獲母親保春院去世的噩耗時完全不同。

     秀忠至死都還把重擔壓在自己肩上&hellip&hellip由於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副重擔,因此政宗的内心更加難過。

     事情的發展實在令人無法意料。

    在一般人看來,天皇将皇位讓給幼小的内親王,不正符合秀忠這個外公的野心嗎? 誰知就在秀忠正為這個問題而煩惱時,忠長竟然又提出了接收大坂城的問題&hellip&hellip 在當時,提起大坂城無異是觸犯了幕府政治的禁忌&hellip&hellip 秀賴和澱君就是因為太過執着於大坂城,所以才會引起大坂之役。

    等到事情奸不容易終於告一段落之後,忠輝卻又因為想要取得大坂而招緻削藩的下場。

    基於這些因素,在大禦所秀忠的心目中,大坂城就像一個厄病神,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它。

     未料忠長卻甘冒大不諱,率爾向父親提出接收大坂的要求&hellip&hellip如此一來,秀忠隻好和父親家康一樣,對忠長施予和忠輝同樣的懲罰才行。

     究竟是要讓谪居甲府的忠長自殺呢?或是派人暗殺他?當衆斬首呢?&hellip&hellip或許就是因為這些事情煩心,所以他才病倒的吧? (我必須立刻去寬慰他才行。

    ) 根據政宗以往的經驗,處理這種事情必須具有戰場上一刀兩斷的過人氣魄才行,絕對不能猶豫不決,否則隻會使自己陷於兩難之境。

     (為什麼神佛要讓秀忠遭受這種痛苦呢?&hellip&hellip) 想到這兒,政宗對秀忠的遭遇産生一股憐憫之心,同時還有一種比對自己的親弟弟小次郎還要深厚的情感。

     因此,政宗在決定了領内公用的路錢及運費制度之後,便立刻策馬奔往江戶。

     但是當一行人來到政宗所架設的千住大橋時&mdash&mdash &ldquo很抱歉,你不能入府。

    &rdquo 似乎是特地前來制止政宗進入江戶似地,三代将軍的近臣酒井贊岐守忠勝在柳生宗矩的陪同下,昂然站在政宗的面前。

     &ldquo什麼?難道你不認識我伊達中納言嗎?居然敢阻止我入府!&rdquo 政宗再度顯現出昔日猛将的威嚴。

     &ldquo很抱歉,這是将軍的命令。

    &rdquo &ldquo我不想浪費時間跟你說這些廢話!大禦所卧病在床,而我風塵仆仆地趕來探視他,誰敢阻止我呢?不論你們讓不讓路,我都一定要入府!&rdquo &ldquo這麼說來,你是不肯聽從将軍的命令喽?&rdquo &ldquo廢話少說,難道你不知道我耳朶不好嗎?總之,我不想再跟你們多費唇舌了。

    如果有人想要阻止我,那就試試看吧!&rdquo &ldquo雖然我們并不想和你作對,但是身為當今将軍的家臣,縱使必須賠上性命,我們也不能讓你通過。

    &rdquo &ldquo縱使賠上性命也&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的。

    除非你殺了我酒井贊岐守忠勝和柳生但馬守宗矩,否則你是絕對過不去的。

    &rdquo 政宗轉頭看看和自己交情頗深的柳生宗矩,卻見他正和年輕的忠勝并肩站在一起,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ldquo柳生!你也不讓我過去嗎?&rdquo &ldquo是的。

    将軍認為大禦所現在并不想見任何人。

    &rdquo &ldquo難道你不了解我和大禦所之間的交情嗎?&rdquo &ldquo我當然知道,不過将軍不希望有人去打擾大禦所,也許是他們父子之間有事要談吧?事實上,甚至連尾張、紀州大人也都不得其門而入&hellip&hellip&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