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争與命運

關燈
於東軍第五隊的松平忠輝於五日當天很晚才自奈良出發,直到中途才知道東、西軍已在道明寺碛開戰的消息。

     既然知道雙方已經開戰,當然不能再故意優哉遊哉地行軍。

    不過,由於忠輝估計這次大會戰至少要花上兩天的時間,因此縱使是在午後到達也不算太遲。

     然而,等他來到戰場以後,才知道雙方的勝負已定。

    西軍已自譽田之西撤退至天王寺,而自己的同志則自前一夜的午夜開始,即掌握了制勝先機,如今則正好整以暇地稍作休息。

     這對忠輝而言,的确不是一件小事。

    因為,這是敵我雙方的主力會戰,然而自己卻錯過了這場戰場。

    就一名武将來說,這是一項不可原諒的輕忽。

     於是忠輝很快地在片山的野陣之中召開軍事會議。

     對於這次的過失,兼具家老及表兄身份的花井主水正表現得非常急躁。

    因為其他的部隊都已經先一步抵達,而且在這次的戰役中傷亡慘重,最後并獲得了勝利,而後來抵達的忠輝不但毫發無傷,甚至還安然自若地命令士兵升火煮飯。

     可以想見的是,家康對於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是否建立功勳,必然相當在意。

     依照家康在戰場上所表現的賞罰态度來看,自己的兒子對於戰事如此怠忽,自己的部将戰功居然不及他人,這對一向律己甚嚴的家康無異是當頭一棒,因此他一定會施予嚴厲的處罰。

     正因為主水正非常了解這一點,因此在抵達戰場以後,他立刻派遣使者飛奔前往政宗的陣營。

     &ldquo由於我等在這次戰役中延誤了戰機,因此自願前去追擊敵人,并於今晚攻入天王寺,不知各位大人對於此事有何指示?&rdquo 在軍事會議召開之時,主水正首先當衆宣布此事。

     &ldquo在座各位的裹馬腹帶都已松弛不堪,因此一定要立刻進擊才行。

    假若各位同意進攻大坂和天王寺,那麼我軍願意擔任先鋒。

    &rdquo 這時玉蟲對馬和林平之丞說道: &ldquo這次軍事會議該由誰來做決定呢?&rdquo &ldquo我正在就這個問題和各位商量呢!&rdquo 主水正在軍事會議之前說出這樣的話來,無疑是一種越權的表現。

     忠輝之所以表情凝重、沈默地坐在一旁,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由於嶽父已經當面向自己表明背叛的決心,因此在前往道明寺的途中,忠輝經常藉故和哥哥的部下發生沖突。

     更令忠輝懊惱的是,代替自己前往西班牙的支倉六右衛門,實際上是為了秀賴和天主教徒而向菲利浦三世商借軍艦。

     父親一直把自己當小孩子看待,而嶽父伊達政宗也隻是顧着實踐個人的願望,不肯把真相告訴自己。

     忠輝是個任性的孩子,因此對於受到這種待遇,當然會覺得不舒服,并且對這些人産生不信任感。

     所以,盡管明知敵軍已自道明寺碛退去,忠輝仍然坐在馬上不斷地嘲笑對方。

     &ldquo什麼?是我延遲戰機&hellip&hellip快别說這些蠢話了。

    敵人是因為知道我的大軍即将到來,所以才慌忙四處逃竄的。

    光是名字就足以令敵人退卻,這才是真正的武将,你要記住這一點。

    &rdquo 接着他又說道: &ldquo像我這樣的大将,怎麼可以擔任先鋒部隊呢?以将軍和大禦所為例,不都是優哉遊哉地在背後指揮全軍嗎?&rdquo 這番話并非全然沒有道理。

    不過,以忠輝的情形來說,則是由於他太過慌亂而緻發言不當。

     不知道這種情形的随從玉蟲對馬和林平之丞,卻以為不會再有追擊行動,因而擅自将馬鞍丢在一旁。

     當此之際,花井主水正突然拍桌大叫: &ldquo既然如此,我們還開什麼軍事會議呢?如果現在我們還若無其事地待在這兒休息,那麼将軍家和大禦所一定會責備我們太過怠慢。

    在有伊達軍隊作為後盾的情況下,我們擔任追擊敵人的主力又有什麼可怕的呢?難道你們真的如此膽小嗎?&rdquo &ldquo不許在我面前提到膽小這個字眼!雖然家老你把敵人視為敗軍,但是别忘了在敵軍之中,還有真田、毛利、福島等大将。

    一旦貿然前進,很可能會遭到熟悉當地地形的敵人之伏兵攻擊,那該如何是好呢?屆時不但無法成為揚名立萬的大名,萬一将軍的胞弟,也就是我們的主君有任何損傷,那豈不是有損德川家的威名嗎?&rdquo &ldquo好了,你們都不要再說了!記住,負責指揮全軍的人是我。

    平心而論,我們的表現确實像個膽小鬼一樣,畢竟戰機早已成熟了。

    既然我們遲來,當然就應該帶頭打先鋒:更何況,我們的遲到是有理由的。

    &rdquo 當此之際,忠輝依然現出苦澀的表情,沈默地坐在一旁。

    由於忠輝始終默不作聲,因此花井和玉蟲都認為主君贊同自己的意見&hellip&hellip 事實上,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伊達的陣營裏。

     奉花井主水正前往伊達陣中的使者,為戶田采女。

     在某些年代比較久遠的戰記當中,記載當時的使者是忠輝的師父皆川廣照,但是根據後人考證的結果,證明這是錯誤的記錄。

    因為,當時皆川廣照已因和花井争寵失利,而被趕離忠輝的身邊。

     當戶田來到伊達陣中拜訪政宗時,政宗正在譽田和古市村之間的野陣裏,解除全副武裝地坐在椅上,一邊命令小厮揮動大團扇為他場涼,一邊吃着飯團,喝着青竹筒裏的水,悠閑地享用遲來的午餐。

     &ldquo哦,上總介大人已經到啦?聽說他在途中不幸跌倒,沒有受傷吧?&rdquo 政宗的話剛說完,采女立即開門見山地表示忠輝自願率兵前往天王寺攻打敵軍,屆時希望伊達軍隊能夠為其後盾。

    詛料政宗聽完以後,卻以茫然的眼神看着采女。

     &ldquo忠輝他真的這麼說嗎?&rdquo &ldquo是的!主人認為唯有如此,才能追上各隊,由後援部隊搖身變成先鋒。

    我們知道此刻伊達大人必然已經精疲力盡,但是仍然希望你能答應做我軍的後盾&hellip&hellip&rdquo 在采女說話的當兒,政宗依然不停地大口吃着飯團。

     &ldquo不行,恕難從命!&rdquo &ldquo啊?你說什麼?&rdquo &ldquo我說我不答應&hellip&hellip過去,政宗對於任何戰争都不會吝於貢獻一己之力,但是昨夜為了趕來此地,我已一夜沒睡,再加上來到此地以後,就立刻展開作戰,一心想要盡快驅散後藤和真田軍隊,甚至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想要在緊急時刻派上用場,那麼就必須事先經過一番休養,否則怎能儲備足夠的體力呢?請你回去告訴上總大人,我不是不想當他的後盾,隻是現在我太累了,一心隻想睡覺。

    &rdquo &ldquo這麼說來,你是要眼睜睜地看着我家主君被殺喽?&hellip&hellip&rdquo &ldquo被殺&hellip&hellip快别說這些儍話了。

    沒有我在背後就無法作戰&hellip&hellip如果忠輝真的這麼軟弱,那麼在這次亂戰之中,又怎能攻入敵人的領域呢?上總大人一向認為我把他當孩子看待,并且對此深惡痛絕:但是,如果這次我再出力相助的話,也許反而會害他戰死沙場。

    我的心意已決,你不必再說了。

    &rdquo &ldquo可是,主人他,日後可能會遭到大禦所斥責&hellip&hellip&rdquo &ldquo笨蛋!如果對大禦所心存畏懼,那麼如何能加入這場戰争呢?因為擔心被大禦所斥責,聽以自願請纓上陣去追擊敵人,甚至不惜戰死:如此一來,縱使得到了大禦所的褒揚,那又怎麼樣呢?像他這種鹵莽的行為,不要說是大禦所,就連我政宗也會感到生氣。

    我的軍隊是因為在槍林彈雨之中沖鋒陷陣,所以才有今日的成績。

    倘若凡事都要遵照他人的指示去做,那麼怎能讨取又兵衛、驅散真田左衛門督呢?你們自己仔細想想吧!我猜想這下是上總大人的意思,而是花井的主意,對不對?你回去告訴花井,戰争必須自己去打:倘若想要借助他人之力的話,那麼揮舞指揮刀的,隻需總大将一個人就夠了。

    &rdquo 戶田采女再三地請求,然而政宗卻充耳不聞。

    事實上,在這次的激戰當中,政宗又有另一種新的體悟。

    促使他有此體悟的原因,和女婿忠輝的言行不無關聯。

     (一寸之蟲也有五分魂&hellip&hellip) 不論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幼稚,人類都不會注意到本身的不成熟。

    因之,如果想要勉強推進,使其超越目前這種不成熟的階段,則反而會增加其反抗心理,進而落入一種無法挽救的虛無境界。

     (随他去吧!) 這是政宗幾經思量之後,從近乎自暴自棄當中所想出來的釜底抽薪之法。

     十八歲有十八歲的想法、二十歲有二十歲的想法。

    如果太過性急地想要縮短這種心智的成長,則反而會使其思想發生偏差。

     這種情形當然不隻是發生在忠輝的身上而已。

    事實上,在七十五歲的家康和五十歲的政宗之間,也有一段心智成熟的距離。

     以往一心隻想盡快縮短彼此間的距離,因而态度不免顯得太過焦急。

    結果證明,操之過急隻會産生反效果。

    此刻政宗終於體認到,這一切都是神佛所制造的奇迹。

     家康能夠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實際情形,然而政宗卻始終無法看破這一點。

    個中的差别,即在於五十歲和七十五歲之間的年齡差距。

    而且,這種差别是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改變的。

     因之,政宗隻能竭盡所能來控制自己的行動。

    這個想法早在昨夜就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而當今日午後狙擊自己的同志時,他更加确認到這一點。

     換句話說,如今坐在戶田采女面前吃飯的政宗,和以往已經完全判若兩人了。

     不論是在道明寺碛、天王寺或大坂城内,除了自己以外,政宗還要設法讓所有重要的部下都能保存性命。

     一待戰争結束以後,政宗立刻就要率領大軍班師返回江戶。

     (到時隻要家康或秀忠有半句牢騷,自己就能堂而皇之地舉旗叛變,於江戶市街展開另一場戰争。

    在此之前,自己所能夠做的,就隻有這些了&hellip&hellip) 想到這兒,對於忠輝的事情反倒能夠以輕松的心情來面對。

    政宗知道,即使是他這個嶽父所說的話,女婿忠輝也不會輕易聽進耳中的。

     也許忠輝的表現正是神佛的旨意吧?總之,雖然自己不能放手下管,但是如果能夠改變以往的态度,凡事讓他自己取舍,則或許能使他早日成熟。

     &ldquo好了,你就把我的話告訴上總大人吧!你知道嗎?我絕對不會成為越後軍的後盾的。

    如果你懂了的話,那麼不妨去請求水野或藤堂相助。

    萬一所有的人都拒絕了,他一個人同樣可以率兵挺進。

    至於我嘛,我已決定今晚留在此地好好休息&hellip&hellip哈哈哈&hellip&hellip這就是我給你們的唯一指示,趕快回去吧!&rdquo 當使者回到松平軍的陣屋以後,陣中的紛亂可想而知。

     忠輝二話不說,立刻派人前往水野的陣屋徵詢對方的意見。

    詛料藤堂高虎和水野勝成等人均拒絕加入忠輝的追擊戰:如此一來,忠輝的計劃自然也就無疾而終了。

     事實上,忠輝本身對於此次計劃也感到相當不安。

    因為在不了解地理形勢的情況下,貿然攻入敵人的領内确實太過冒險。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不論是忠輝、政宗、秀賴、真田,甚至是戰場上的每一個人,都被一條叫做命運的線給牢牢綁住,任何行動都為其所控制,而人類本身則是像傀儡一般,絲毫沒有個人的意志。

     在搦搦炊煙當中,冷冽的月光逼灑在戰場四周的屍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