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生活，就是要活得熱熱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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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坐的是冷闆凳。
前幾年我的一位學生自澳洲來，贻我袋鼠皮一張，旋又有綿羊皮一張，在寒冷時鋪在我房裡的一把小小的破轉椅上，這才隐隐然似有坐擁臯比之感。
粉筆末我吃得不多，隻因我懶，不大寫黑闆。
教書好歹是個職業，至于在别人眼裡這是什麼樣的一種職業，我也管不了許多。
通常一般人說教書是清高的職業，我聽了就覺得慚愧。
&ldquo清&rdquo應該作&ldquo清寒&rdquo解，有一陣子所謂清寒教授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可以輪流領到小小一筆錢，是獎勵還是慰問，我記不得了，我也叨領過一兩次，具領之際覺得有一絲寒意，清寒的寒。
至于&ldquo高&rdquo，更不知從何說起了，除非是指那座高高的講台。
有些心直口快的人對于教書的職業作較徹底的評估。
記得我在抗戰勝利後返回家鄉，遇到一位拐彎抹角的親戚，初次謀面不免寒暄幾句，他問我&ldquo在什麼地方得意&rdquo，我據實以告，在某某學校教書，他登時臉色一變，随口吐出一句真言：&ldquo啊，吃不飽，餓不死。
&rdquo這似是實情，但也是誇張。
以我所知，一般教授固然不能像東方朔所說&ldquo侏儒飽欲死&rdquo，也不見得都像杜工部所形容的&ldquo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rdquo，飯還是吃飽了的，沒聽說有誰餓死，頂多是臉上略有菜色而已。
然而我聽了這樣率直的形容，好像是在人面前頓時矮了一截。
在這&ldquo吃不飽餓不死&rdquo狀态之下，居然延年益壽，拖了幾十年，直到&ldquo強迫退休&rdquo之後又若幹年的今天。
說不定這正是拜食無求飽之賜。
有一回應邀參加一次宴會，舉座幾乎盡是權門顯要，已經有&ldquo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rdquo的感覺，萬沒想到其中有一位卻是學優而仕平步青雲的舊相識，他好像是忘了他和我一樣在同一學校曾經執教，幾杯黃湯下肚之後，他再也按捺不住，歪頭苦笑睇我而言曰：&ldquo你不過是一個教書匠，胡為廁身我輩間？&rdquo此言一出，一座盡驚。
主人過意不去，對我微語：&ldquo此公酒後，出言無狀。
&rdquo其實酒後吐真言，&ldquo教書匠&rdquo一語夙所習聞，隻是尊俎間很少以此直呼。
按教書而能成匠，亦非易事。
必須對其所學了如指掌，然後才能運用匠心教人以規矩，否則直是戾家，焉能問世？我不認為教書匠是輕蔑語。
如今在學校教書，和從前不同，像馬融&ldquo坐高堂，施绛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rdquo那樣的排場，固然不敢想象，就是晚近三家村的塾師動不動拿起煙袋鍋子敲腦殼的威風亦不複見。
我小時候給老師送束脩，用大紅封套，雙手奉上，還要深深一揖。
如今老師領薪，要自己到出納室去，像工廠發工資一樣。
教師是傭工的性質。
聽說有些教師批改作文卷子不勝其煩，把批改的工作發包出去，大包發小包，居然有行有市。
尊師重道是一個理想，大概每年都有人口頭上說一次。
大學教授之&ldquo資深優良&rdquo者有獎，照章需要自行填表申請。
我自審不合格，故不欲填表，但是有一年學校主事者認為此事與學校顔面有關，未征同意就代為申請了，列為是三十年資深優良教師之一。
經層峰核可，頒發獎金匾額。
我心裡懸想，匾額之頒發或有相當儀式，也許像病家給醫師挂匾，一路上吹吹打打，甚至放幾聲鞭炮，門口圍上一些看熱鬧的人。
我想錯了。
一切從簡。
門鈴響處，一位工友滿頭大汗，手提一個相當大的鏡框（比理發店牆上挂的大得多），問明主人姓氏，像是已經驗明正身，把手中的鏡框丢在地上，揚長而去。
鏡框裡是四個大字（記不得是什麼字了），有上款下款，朱印燦然。
我歎息一聲，把它放在我認為應該放置的地方。
教書這種職業有其可戀的地方。
上課的時間少，空餘的閑暇多，應付人事的麻煩少，讀書進修的機會多。
俗語說：&ldquo三年讨飯，不肯做官。
&rdquo實在是懶散慣了，受不得拘束。
教書也是如此，所以我濫竽上庠，一蹭就是幾十年，直到有一天聽說法令公布，六十五歲強迫退休。
退休是好事，求之不得，何必強迫？我立刻辦理手續，當時真有朋友涕泣以告：&ldquo此事萬萬使不得，趕快申請延期，因為一旦退休，生活頓失常态，無法消遣，不知所措。
可能悶出病來，加速你的老化。
&rdquo我沒聽。
今已退休二十年，仍覺時間不夠用，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
退休給我帶來一點小小的困擾。
有一年要換新的身份證。
我在申請表格職業欄裡除原有的&ldquo某校教授&rdquo字樣下面加添一個括弧，内書&ldquo退休&rdquo二字。
辦事的老爺大概是認為不妥。
新身份證發下，職業一欄幹脆是一個&ldquo無&rdquo字。
又過幾年，再換身份證，辦事的老爺也許也發覺不妥，在&ldquo無&rdquo字下又添了一個括弧，内書&ldquo退休&rdquo。
其實職業一欄填個&ldquo無&rdquo字并不算錯。
本來以教書為業，既已退休，而且是當真退休，不是從甲校退休改在乙校授課，當然也就等于是無業，也可說是長期失業。
隻是&ldquo無業&rdquo二字，易與&ldquo遊民&rdquo二字連在一起，似覺臉上無光。
可是回心一想，也就釋然。
《大戴禮記·曾子立事第四十九》：&ldquo其少不諷誦，其壯不論議，其老不教誨，亦可謂無業之人矣。
&rdquo我是道道地地的一個&ldquo無業之人&rdquo。
21退休 完全擺脫賴以糊口的職務，做自己衷心所願意做的事。
***** ***** 退休的制度，我們古已有之。
《禮記·曲禮》：&ldquo大夫七十而緻事。
&rdquo緻事就是緻仕，言緻其所掌之事于君而告老，也就是我們如今所謂的退休。
禮，應該遵守，不過也有人覺得未嘗不可不遵守。
&ldquo禮豈為我輩設哉？&rdquo尤其是七十的人，随心所欲不逾矩，好像是大可為所欲為。
普通七十的人，多少總有些昏聩，不過也有不少得天獨厚的幸運兒，耄耋之年依然矍铄，猶能開會剪彩，必欲令其退休，未免有違笃念勳耆之至意。
年輕的一輩，勸你們少安毋躁，棒子早晚會交出來，不要抱怨&ldquo我在，久壓公等&rdquo也。
該退休而不退休，這種風氣好像我們也是古已有之。
白居易有一首詩《不緻仕》： 七十而緻仕，禮法有明文。
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
可憐八九十，齒堕雙眸昏。
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
挂冠顧翠，懸車惜朱輪。
金章腰不勝，伛偻入君門。
誰不愛富貴，誰不戀君恩。
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
少時共嗤诮，晚歲多因循。
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
寂寞東門路，無人繼去塵。
漢朝的疏廣及其兄子疏受位至太子太傅、少傅，同時緻仕，當時的&ldquo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百兩，辭決而去。
及道路觀者皆曰：&lsquo賢哉二大夫！&rsquo或歎息為之下泣&rdquo，這就是白居易所謂的&ldquo漢二疏&rdquo。
乞骸骨居然造成這樣的轟動，可見這不是常見的事，常見的是&ldquo伛偻入君門&rdquo的&ldquo愛富貴&rdquo&ldquo戀君恩&rdquo的人。
白居易&ldquo無人繼去塵&rdquo之歎，也說明了二疏的故事以後沒有重演過。
從前讀書人十載寒窗，所指望的就是有一朝能春風得意，纡青拖紫，那時節躊躇滿志，縱然案牍勞形，以至于龍鐘老朽，仍難免有戀棧之情，誰舍得随随便便地就挂冠懸車？真正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的人是少而又少的，大部分還不是舍不得放棄那五鬥米、千鐘祿、萬石食？無官一身輕的道理是人人知道的，但是身輕之後，囊橐也跟着要輕，那就諸多不便了。
何況一旦投閑置散，一呼百諾的煊赫的聲勢固然不可複得，甚至于進入了&ldquo出無車&rdquo的狀态，變成了匹夫徒步之士，在街頭巷尾低着頭逡巡疾走不敢見人，那情形有多麼慘。
一向由庶務人員自動供應的冬季炭盆所需的白炭，四時陳設的花卉盆景，乃至于瑣屑如衛生紙，不消說都要突告來源斷絕，那又情何以堪？所以一個人要想緻仕，不能不三思，三思之後恐怕還是一動不如一靜了。
如今退休制度不限于仕宦一途，坐擁臯比的人到了粉筆屑快要塞滿他的氣管的時候也要引退。
不一定是怕他春風風人之際忽然一口氣上不來，是要他騰出位子給别人嘗嘗人之患的滋味。
在一般人心目中，冷闆凳本來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平素吃不飽餓不死，但是申請退休的人一旦公開表明要撤绛帳，他的親戚朋友又會一窩蜂地惶惶然、戚戚然，幾乎要垂泣而道地勸告說他：&ldquo何必退休？你的頭發還沒有白多少，你的脊背還沒有彎，你的兩手也不哆嗦，你的兩腳也還能走路&hellip&hellip&rdquo言外之意好像是等到你頭發全部雪白，腰彎得像是&ldquo？&rdquo一樣，患上了帕金森症，走路就地擦，那時候再申請退休也還不遲。
是的，是有人到了易箦之際，朋友們才急急忙忙地為他趕辦退休手續，生怕公文尚在旅行而他老先生沉不住氣，弄到無休可退，那就隻好鼎惠懇辭了。
更有一些知心的抱有遠見的朋友們，會慷慨陳詞：&ldquo千萬不可退休，退休之後的生活是一片空虛，那時候閑居無聊，悶得發慌，終日彷徨，悒悒寡歡&hellip&hellip&rdquo把退休後生活形容得如此凄涼，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平素上班是以&ldquo喝喝茶，簽簽到，聊聊天，看看報&rdquo為主，一旦失去喝茶簽到聊天看報的場所，那是會要感覺無比的枯寂的。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擺脫賴以糊口的職務，做自己衷心所願意做的事。
有人八十歲才開始學畫，也有人五十歲才開始寫小說，都有驚人的成就。
&ldquo狗永遠不會老得到了不能學新把戲的地步。
&rdquo何以人而不如狗乎？退休不一定要遠離塵嚣，遁迹山林，也無須隐藏人海，杜門謝客&mdash&mdash一個人真正的退休之後，門前自然車馬稀。
如果已經退休的人還偶然被認為有剩餘價值，那就苦了。
*** (1)&ldquo懶&rdquo的異體字為&ldquo嬾&rdquo。
&mdash&mdash編者注 美好的東西， 我們應該學會欣賞。
前幾年我的一位學生自澳洲來，贻我袋鼠皮一張，旋又有綿羊皮一張，在寒冷時鋪在我房裡的一把小小的破轉椅上，這才隐隐然似有坐擁臯比之感。
粉筆末我吃得不多，隻因我懶，不大寫黑闆。
教書好歹是個職業，至于在别人眼裡這是什麼樣的一種職業，我也管不了許多。
通常一般人說教書是清高的職業，我聽了就覺得慚愧。
&ldquo清&rdquo應該作&ldquo清寒&rdquo解，有一陣子所謂清寒教授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可以輪流領到小小一筆錢，是獎勵還是慰問，我記不得了，我也叨領過一兩次，具領之際覺得有一絲寒意，清寒的寒。
至于&ldquo高&rdquo，更不知從何說起了，除非是指那座高高的講台。
有些心直口快的人對于教書的職業作較徹底的評估。
記得我在抗戰勝利後返回家鄉，遇到一位拐彎抹角的親戚，初次謀面不免寒暄幾句，他問我&ldquo在什麼地方得意&rdquo，我據實以告，在某某學校教書，他登時臉色一變，随口吐出一句真言：&ldquo啊，吃不飽，餓不死。
&rdquo這似是實情，但也是誇張。
以我所知，一般教授固然不能像東方朔所說&ldquo侏儒飽欲死&rdquo，也不見得都像杜工部所形容的&ldquo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rdquo，飯還是吃飽了的，沒聽說有誰餓死，頂多是臉上略有菜色而已。
然而我聽了這樣率直的形容，好像是在人面前頓時矮了一截。
在這&ldquo吃不飽餓不死&rdquo狀态之下，居然延年益壽，拖了幾十年，直到&ldquo強迫退休&rdquo之後又若幹年的今天。
說不定這正是拜食無求飽之賜。
有一回應邀參加一次宴會，舉座幾乎盡是權門顯要，已經有&ldquo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rdquo的感覺，萬沒想到其中有一位卻是學優而仕平步青雲的舊相識，他好像是忘了他和我一樣在同一學校曾經執教，幾杯黃湯下肚之後，他再也按捺不住，歪頭苦笑睇我而言曰：&ldquo你不過是一個教書匠，胡為廁身我輩間？&rdquo此言一出，一座盡驚。
主人過意不去，對我微語：&ldquo此公酒後，出言無狀。
&rdquo其實酒後吐真言，&ldquo教書匠&rdquo一語夙所習聞，隻是尊俎間很少以此直呼。
按教書而能成匠，亦非易事。
必須對其所學了如指掌，然後才能運用匠心教人以規矩，否則直是戾家，焉能問世？我不認為教書匠是輕蔑語。
如今在學校教書，和從前不同，像馬融&ldquo坐高堂，施绛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rdquo那樣的排場，固然不敢想象，就是晚近三家村的塾師動不動拿起煙袋鍋子敲腦殼的威風亦不複見。
我小時候給老師送束脩，用大紅封套，雙手奉上，還要深深一揖。
如今老師領薪，要自己到出納室去，像工廠發工資一樣。
教師是傭工的性質。
聽說有些教師批改作文卷子不勝其煩，把批改的工作發包出去，大包發小包，居然有行有市。
尊師重道是一個理想，大概每年都有人口頭上說一次。
大學教授之&ldquo資深優良&rdquo者有獎，照章需要自行填表申請。
我自審不合格，故不欲填表，但是有一年學校主事者認為此事與學校顔面有關，未征同意就代為申請了，列為是三十年資深優良教師之一。
經層峰核可，頒發獎金匾額。
我心裡懸想，匾額之頒發或有相當儀式，也許像病家給醫師挂匾，一路上吹吹打打，甚至放幾聲鞭炮，門口圍上一些看熱鬧的人。
我想錯了。
一切從簡。
門鈴響處，一位工友滿頭大汗，手提一個相當大的鏡框（比理發店牆上挂的大得多），問明主人姓氏，像是已經驗明正身，把手中的鏡框丢在地上，揚長而去。
鏡框裡是四個大字（記不得是什麼字了），有上款下款，朱印燦然。
我歎息一聲，把它放在我認為應該放置的地方。
教書這種職業有其可戀的地方。
上課的時間少，空餘的閑暇多，應付人事的麻煩少，讀書進修的機會多。
俗語說：&ldquo三年讨飯，不肯做官。
&rdquo實在是懶散慣了，受不得拘束。
教書也是如此，所以我濫竽上庠，一蹭就是幾十年，直到有一天聽說法令公布，六十五歲強迫退休。
退休是好事，求之不得，何必強迫？我立刻辦理手續，當時真有朋友涕泣以告：&ldquo此事萬萬使不得，趕快申請延期，因為一旦退休，生活頓失常态，無法消遣，不知所措。
可能悶出病來，加速你的老化。
&rdquo我沒聽。
今已退休二十年，仍覺時間不夠用，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
退休給我帶來一點小小的困擾。
有一年要換新的身份證。
我在申請表格職業欄裡除原有的&ldquo某校教授&rdquo字樣下面加添一個括弧，内書&ldquo退休&rdquo二字。
辦事的老爺大概是認為不妥。
新身份證發下，職業一欄幹脆是一個&ldquo無&rdquo字。
又過幾年，再換身份證，辦事的老爺也許也發覺不妥，在&ldquo無&rdquo字下又添了一個括弧，内書&ldquo退休&rdquo。
其實職業一欄填個&ldquo無&rdquo字并不算錯。
本來以教書為業，既已退休，而且是當真退休，不是從甲校退休改在乙校授課，當然也就等于是無業，也可說是長期失業。
隻是&ldquo無業&rdquo二字，易與&ldquo遊民&rdquo二字連在一起，似覺臉上無光。
可是回心一想，也就釋然。
《大戴禮記·曾子立事第四十九》：&ldquo其少不諷誦，其壯不論議，其老不教誨，亦可謂無業之人矣。
&rdquo我是道道地地的一個&ldquo無業之人&rdquo。
21退休 完全擺脫賴以糊口的職務，做自己衷心所願意做的事。
***** ***** 退休的制度，我們古已有之。
《禮記·曲禮》：&ldquo大夫七十而緻事。
&rdquo緻事就是緻仕，言緻其所掌之事于君而告老，也就是我們如今所謂的退休。
禮，應該遵守，不過也有人覺得未嘗不可不遵守。
&ldquo禮豈為我輩設哉？&rdquo尤其是七十的人，随心所欲不逾矩，好像是大可為所欲為。
普通七十的人，多少總有些昏聩，不過也有不少得天獨厚的幸運兒，耄耋之年依然矍铄，猶能開會剪彩，必欲令其退休，未免有違笃念勳耆之至意。
年輕的一輩，勸你們少安毋躁，棒子早晚會交出來，不要抱怨&ldquo我在，久壓公等&rdquo也。
該退休而不退休，這種風氣好像我們也是古已有之。
白居易有一首詩《不緻仕》： 七十而緻仕，禮法有明文。
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
可憐八九十，齒堕雙眸昏。
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
挂冠顧翠，懸車惜朱輪。
金章腰不勝，伛偻入君門。
誰不愛富貴，誰不戀君恩。
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
少時共嗤诮，晚歲多因循。
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
寂寞東門路，無人繼去塵。
漢朝的疏廣及其兄子疏受位至太子太傅、少傅，同時緻仕，當時的&ldquo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百兩，辭決而去。
及道路觀者皆曰：&lsquo賢哉二大夫！&rsquo或歎息為之下泣&rdquo，這就是白居易所謂的&ldquo漢二疏&rdquo。
乞骸骨居然造成這樣的轟動，可見這不是常見的事，常見的是&ldquo伛偻入君門&rdquo的&ldquo愛富貴&rdquo&ldquo戀君恩&rdquo的人。
白居易&ldquo無人繼去塵&rdquo之歎，也說明了二疏的故事以後沒有重演過。
從前讀書人十載寒窗，所指望的就是有一朝能春風得意，纡青拖紫，那時節躊躇滿志，縱然案牍勞形，以至于龍鐘老朽，仍難免有戀棧之情，誰舍得随随便便地就挂冠懸車？真正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的人是少而又少的，大部分還不是舍不得放棄那五鬥米、千鐘祿、萬石食？無官一身輕的道理是人人知道的，但是身輕之後，囊橐也跟着要輕，那就諸多不便了。
何況一旦投閑置散，一呼百諾的煊赫的聲勢固然不可複得，甚至于進入了&ldquo出無車&rdquo的狀态，變成了匹夫徒步之士，在街頭巷尾低着頭逡巡疾走不敢見人，那情形有多麼慘。
一向由庶務人員自動供應的冬季炭盆所需的白炭，四時陳設的花卉盆景，乃至于瑣屑如衛生紙，不消說都要突告來源斷絕，那又情何以堪？所以一個人要想緻仕，不能不三思，三思之後恐怕還是一動不如一靜了。
如今退休制度不限于仕宦一途，坐擁臯比的人到了粉筆屑快要塞滿他的氣管的時候也要引退。
不一定是怕他春風風人之際忽然一口氣上不來，是要他騰出位子給别人嘗嘗人之患的滋味。
在一般人心目中，冷闆凳本來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平素吃不飽餓不死，但是申請退休的人一旦公開表明要撤绛帳，他的親戚朋友又會一窩蜂地惶惶然、戚戚然，幾乎要垂泣而道地勸告說他：&ldquo何必退休？你的頭發還沒有白多少，你的脊背還沒有彎，你的兩手也不哆嗦，你的兩腳也還能走路&hellip&hellip&rdquo言外之意好像是等到你頭發全部雪白，腰彎得像是&ldquo？&rdquo一樣，患上了帕金森症，走路就地擦，那時候再申請退休也還不遲。
是的，是有人到了易箦之際，朋友們才急急忙忙地為他趕辦退休手續，生怕公文尚在旅行而他老先生沉不住氣，弄到無休可退，那就隻好鼎惠懇辭了。
更有一些知心的抱有遠見的朋友們，會慷慨陳詞：&ldquo千萬不可退休，退休之後的生活是一片空虛，那時候閑居無聊，悶得發慌，終日彷徨，悒悒寡歡&hellip&hellip&rdquo把退休後生活形容得如此凄涼，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平素上班是以&ldquo喝喝茶，簽簽到，聊聊天，看看報&rdquo為主，一旦失去喝茶簽到聊天看報的場所，那是會要感覺無比的枯寂的。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擺脫賴以糊口的職務，做自己衷心所願意做的事。
有人八十歲才開始學畫，也有人五十歲才開始寫小說，都有驚人的成就。
&ldquo狗永遠不會老得到了不能學新把戲的地步。
&rdquo何以人而不如狗乎？退休不一定要遠離塵嚣，遁迹山林，也無須隐藏人海，杜門謝客&mdash&mdash一個人真正的退休之後，門前自然車馬稀。
如果已經退休的人還偶然被認為有剩餘價值，那就苦了。
*** (1)&ldquo懶&rdquo的異體字為&ldquo嬾&rdquo。
&mdash&mdash編者注 美好的東西， 我們應該學會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