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體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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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發表了深有識見的議論,說明詩的體制本身可以有種種發展變化,但詩并沒有亡。

    清人陳廷焯看到李杜在文體和内容上的交化,卻沒有說清是怎麼回事。

    錢先生指出兩點:(一)詩情和詩體“本非一事”,不能混為一談。

    《文中子》雲:“詩者,民之性情也。

    性情能亡乎?”性情與人同在,性情不亡,詩也不能亡。

    非但不亡,詩情和詩體還都會有各自的發展和變化。

    (二)文分朝代,卻不限于某朝。

    王國維于文體前冠以朝代,如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等,若是說賦至漢代始盛,詩至唐代始盛,詞至宋代始盛,曲至元代始盛,是可以的;但如果像焦循所說,賦隻限于漢代,詩隻限于唐,詞隻限于宋,曲隻限于元,便成了謬誤。

    一部文學史證明,一代有一代盛行的文體,如元曲勝于元詩,不等于說元無詩;漢賦勝于漢文,也不能說漢賦勝于司馬遷的《史記》:詩至唐始盛,詞至宋始盛,也很難說唐詩勝于唐文,宋詞勝于宋詩、宋文,具體到某位文學家也是如此,不能說司馬相如的賦寫得好,就說司馬遷的文寫得不好,實際上他們“各擅其絕”,“各放光明”,并峙文壇。

    但有的文體,它的高低有定,像八股文的排偶,稱為俳體,正說明它體制的低下。

     (三)詩文的侵入與擴充 林謙之光朝《艾軒集》(63)卷五《讀韓柳蘇黃集》一篇,比喻尤确。

    其言曰:“韓柳之别猶作室(64)。

    子厚則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别人田地。

    退之則惟意之所指,橫斜曲直,隻要自家屋子飽滿,不問田地四至,或在我與别人也。

    ”即餘前所謂侵入擴充之說。

    子厚與退之以古文齊名,而柳詩婉約琢斂,不使虛字,不肆筆舌,未嘗如退之以文為詩。

    艾軒真語妙天下者。

    《池北偶談》卷十八引林艾軒論蘇黃之别(65),猶丈夫女子之接客,亦見此篇。

    (34頁) 關于詩文侵入擴充的文學現象,焦循指為“詩文相亂”,确是浮淺之見。

    把一向認為不宜入文的事物,取作為文的材料;把一向認為不雅的字句,組織成文彩斐然可觀的篇章,錢先生認為說是“詩文境域之擴充,可也”。

    金趙秉文深為“少陵知詩之為詩,未知不詩之為詩”而遺憾,贊賞韓愈“以古文渾灏,溢而為詩”(《滏水集·與李孟英書》),确是高見。

    這一則舉林光朝的一段韓柳比較的說法,頗為形象。

    他說韓愈與柳宗元的不同猶如造屋子,柳宗元先丈量自家應占的面積,不敢有絲毫出圈,而韓愈則先想好自己需要如何安排,依自己的心願,不管是否會侵占到他人的地盤。

    以詩而論,柳詩是按詩的意境來寫,韓詩是以文為詩,打破詩文的局限。

    這個比喻很形象,将造屋的丈量面積,比作恪守文體的限制,與韓愈的開拓境界自然不同了。

     這一則還引了林光朝論蘇黃之别的比喻,亦十分形象、精彩。

    他說:蘇轼與黃庭堅,“譬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許多妝裹,此坡谷之别也”。

    蘇轼如丈夫,大踏步出去,黃庭堅如女子,還要修飾一番,也可以說一個暢達豪放,“從心所欲,不逾矩”;一個深奧莫測,猶如“隔簾聽琵琶”(黃庭堅《跋翟公巽所藏石刻》),風格迥然不同。

     韓愈“以文入詩”,他的《南山詩》、《陸渾山火》、《月蝕詩》等,都寫得認真而灑脫,想怎樣寫便怎樣寫,本來古體詩在句數、對仗、平仄、押韻方面就沒有一定的要求,所以他更不束縛自己的筆,《南山》中連用“或”字五十一句,全是散文,描述山石草木全用鋪張的排比句,确是一種打破常規的大膽嘗試。

    韓愈力求标新立異,别創一體與他的侵入擴充之舉直接相關,他的“以文入詩”對詩的發展究竟值不值得稱道,曆來衆說紛纭,毀譽參半。

    比如司空圖在《題柳柳州集後》說:“韓吏部歌詩數百首,其驅駕氣勢,若掀電挾雷,撐挾于天地之間,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

    ”柳宗元也很看重韓愈的詩,每“得韓愈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薰玉蕤香後發讀”,并稱贊韓詩為“大雅之文”(馮贽《雲仙雜記》)。

    而宋人陳師道卻持不同意見,他說韓愈“于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以文入詩,故不工爾”(《後山詩話》)。

    沈括也說韓詩隻是押韻之文,格不近詩(《苕溪漁隐叢話》引)。

    清王夫之更譏諷說:“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辏之巧,巧誠巧矣,而于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适可為酒令而已。

    ”(《薑齋詩話》)但是,不論怎麼說,韓愈對後來産生的影響不容忽視,清葉燮《原詩》說:“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舜欽)、梅(堯臣)、歐(陽修)、蘇(轼)、王(安石)、黃(庭堅),皆愈之發其端,可謂極盛。

    ”說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又是宋詩若幹大家詩風的鼻祖,這個看法很有見地。

     詩文侵入擴充之說,對評價古代作家和今日文學的發展,有理論上的啟發意義,它将引導打破一些形式上的框框,去評價古代作家的貢獻,去正視今日作家對于新的文學樣式的大膽嘗試。

     (四)以文為詩與以詩為詞 劉會孟論詞(66),與其論詩一揆(67),若一反《後山詩話》評韓“以文為詩”、蘇“以詩為詞”之“非本色”(68)者。

    《須溪集》卷六《辛稼軒詞序》雲:“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較工拙。

    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率雅頌入鄭衛也(69)。

    自辛稼軒前(70),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

    乃稼軒橫豎爛漫。

    乃知禅家棒喝(71),頭頭皆是。

    ”(362頁) 這一則從宋代詩人劉辰翁論詞與論詩采用同一個準則說起,劉辰翁《須溪集》卷六《趙仲仁詩序》雲:“文人兼詩,詩不兼文。

    杜雖詩翁,散語可見,惟韓蘇傾竭變化,如雷霆河漢,可驚可快,必無複可憾者,蓋以其文人之詩也。

    ”(見《談藝錄》34頁)這是說文人如韓愈、蘇轼可以以文為詩,詩人杜甫,詩不兼文,他的文不出名。

    這裡贊美韓蘇的以文為詩,突破詩文的界限。

    宋代另一位詩人陳師道在《後山詩話》裡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評韓愈“以文為詩”,蘇轼“以詩為詞”,說明他反對“以文為詩”、“以詩為詞”,主張保持詩和詞的本色。

    劉辰翁贊美韓蘇對各自采用的文體都有所突破,也就是前面講到的侵入擴充之說。

    韓詩蘇詞均“非本色”,都不是詩和詞本來所要求的樣子,說韓愈以文侵入了詩,或是說他的詩擴充到文句亦可;說蘇轼以詩侵入了詞,或是說他的詞擴充到詩句亦可,總之,他們都不恪守詩詞本色的束縛,都有所突破。

     詩與文的體制不同,詩有字句韻律的限制,散文就沒有這些限制。

    比如韓愈的《晚春》: 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便是一首嚴守字句韻律的七言律絕。

    再如《嗟哉董生行》: 淮水出桐柏山,東流遙遙千裡不能休。

    淝水出其側,不能千裡百裡入淮流。

    壽州屬縣有安豐,唐貞元時,縣人董生召南隐居行義于其中。

    …… 光看這幾句,就打破了四言、五言、七言詩的句式,猶如散文,有九字句、十三字句,除了押韻,幾乎是散文了。

     再說詞和詩的區别,詞多寫兒女私情,詩可以寫風雲之氣,詞媚,詩嚴正,看《花間集》就可知道。

    蘇轼以詩入詞,如《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

    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随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隻看這上片,就有風雲之氣。

    所以劉辰翁說:“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

    ”到辛棄疾之前,發展到用經用史,率雅頌入鄭衛,“橫豎爛漫”,屢屢用典,表現出更多的擴充與自由。

    辛棄疾的詞或激昂慷慨,或溫柔傷感,或議論暢達,或吊古傷今,正如劉克莊所說:“公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铿,橫絕六合,掃空萬古。

    ”(《辛稼軒集序》)辛棄疾自閩中罷歸,隐居瓢泉時寫的一首《賀新郎》便很典型。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馀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這類散文化的詞出現,對當時的文壇,無異是一記當頭棒喝,足以引起對文體變革的注意。

     (五)柏梁體 堆垛物名,仿“柏梁體”之句(72),唐宋以下,作者偶為之,不複縷(73)。

    所見莫如諸襄七錦《绛跗閣詩集》之樂此不疲者(74),茲舉五七言古近體各一例。

    卷一《述懷》第三首:“蓑笠铚耨(75),弓廬陶旊段。

    砗磲瑪瑙珠(76),魚菽鹽豉蒜”;卷八《又賦玉甕詩》:“卣罍敦醫甗鬲,觚盉角洗槃盂彜”(77);《七蟲篇》:“鼃黾蛾螳鼠雀蟬(78),飛鳴跳伏階庭前”;卷十《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經》:“沈賀錢陳董,虞洪宋李韓。

    隸真行狎草,長短瘠肥寬(79)”。

    先于徐文靖所為者(80),南宋鄭青山清之《安晚堂詩集》(81)卷七《病後再和前韻》第二首:“事業镂冰何所有,之乎者也已焉哉。

    ”《随園詩話》卷四載張璨《戲題》(82):“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

    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張南山《花地集》(83)卷二《曾樸園》:“煙霞泉石風花月,柴米油鹽茶醋糖”;《兩般秋雨庵随筆》卷四引郭臣堯《捧腹集·村學詩》(84):“趙錢孫李周吳鄭(85),天地玄黃宇宙洪(86)”;又柏梁體之打诨也(87)。

    (523—524頁) 《明詩綜》(88)卷八範嵩《過太平府有感》:“昨夜月明鄉夢醒,杜鵑啼上杜鵑花。

    ” 清人惟金和能于叙事長篇中着堆垛物名句,爽利貫注,不滞不佻,遠非諸錦、張維屏所能及。

    《秋蟪吟館詩鈔》卷二《原盜》之八(89):“井竈庖廥廁,楣檻屏柱牆;一一搰之爛(90),惟恐屋不傷。

    盆缽鼎豆壺,幾匮櫥椸床(91);一一撞之碎,惟恐物不”;又《六月初二日紀事》:“先期大飨聊止啼,軍帖火急一卷批;牛羊豬魚鵝鴨雞,茄瓠蔥韭菰菔藜,桃杏栌芍菱藕梨,酒鹽粉餌油醬醯(92)。

    ”運用柏梁體可謂能手矣。

    (《談藝錄》增訂本補正,《錢锺書研究》22頁) 提到柏梁台詩,最早的是《東方朔别傳》、《漢武帝集》,稍晚的是《藝文類聚》、《古文苑》。

    清人顧炎武認為是僞作,遊國恩據顔延之《庭诰》雲“摯虞文論,足稱優洽,《柏梁》以來,繼作非一,所纂至七言而已”,進而考證這首托于古人以文為戲之作,似乎在摯虞的《文章流别集》裡已經錄入,則其作不能早于魏晉。

    而魏晉時代尚清談,一些士大夫遇事互相調笑時,有用聯句語、聯句詩、聯句賦者,如《世說新語·言語篇》記謝太傅寒雪日集兒女講論文義事,雪下大了,公曰:“大雪紛紛何所似”,兄子曰:“撒鹽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便可以看作是韻同義貫的詠雪聯句詩。

     相傳的柏梁台詩,首句是“皇帝曰:日月星辰和四時。

    ”接着是“梁王曰:骖駕驷馬從梁來。

    ”各述各自職位需要說的意思,“皇帝曰”“梁王曰”的内容都與他們的身份相稱。

    又如“丞相曰:總領天下誠難哉。

    大司農曰:陳粟萬石揚以箕”等等,亦複如是。

    全篇共二十六句,都用某某曰以下七字句的形式,句末皆諧聲用韻,形成聯句體的格式,同時帶有遊戲諧谑的意味,人稱這種詩體為“柏梁體”。

    發展到後來,仿此體堆垛物名,也不限于七言聯句,更極盡俳諧之能事。

     這裡講唐宋以後的作者很少有人再寫這類詩作,但清代的諸錦喜用此體,舉了他的四首作品,使讀者可以從中看到“柏梁體”的特點及其流變。

    《述懷》每句五字,連用二十字,從日常用品到貴重物品,從海産到調味品,内容全不搭界,卻包括了生活的全部,讀起來句句有韻,無一虛字,仿佛是在遊戲。

    《七蟲篇》寫七種小蟲,有飛的,有叫的,有爬的,有跳的,聚在門前,好不熱鬧,這可能是天氣變化前後的某種景象,除“前”字外,一句全是名詞:“鼃黾蛾螳鼠雀蟬”;一句四個動詞:“飛鳴跳伏”,兩個名詞“階庭”,堆垛成詩,還頗有味道。

    清經史學家徐文靖是講求實學的人,也嘗有柏梁體戲作。

    南宋的鄭清之,在《病後再和前韻》中,一連堆垛七個虛字,再生動不過地反映了他病後對畢生事業無限感慨、痛苦無奈的心情,真是“之乎者也已焉哉”,一言難盡。

    張璨的《戲題》,也是自己生活的寫照。

    頭兩句寫他家境尚好時的生活;“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自在潇灑,後來他的父親跛了,家道敗落,需要他日日親自侍奉,生活起了變化,一天七件事成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前後兩樣的生活内容,都是實實在在的實物名詞堆垛于詩中。

    清梁紹壬所引的郭臣堯的《村學詩》,雖不能令人捧腹大笑,但也把村學讀書的内容,默寫出來了。

     清金和很善于寫長篇叙事詩,其中也有堆垛物名的詩句,向不為人注意,《清詩紀事》所引到的若幹詩評中,也未有道及這個特點的,錢先生指了出來。

    《原盜》是一首百六七十韻的長詩,這裡引出堆垛的二十個字的器物名稱,囊括了家中的動産和不動産,在強人手下,統統“捐之爛”,“撞之碎”,把太平天國軍隊進攻時的猛烈形象,勾勒得維妙維肖。

    《六月初二日記事》,堆垛了二十八個物名,這是太平天國軍的一張軍帖征用的物名,其中沒有山珍海味,都是平常的葷素菜蔬和果品調料,也隻有當他們造了統治階級的反之後才能得到。

    一首長詩中連用四句品物的堆垛,既烘托出當時十萬火急的氣氛,又有着一定的史料價值。

     讀過錢先生舉引的柏梁體詩,與最初此類詩作比較,可以看到它的發展和變化,形式上仍保持句句押韻,表面上也保持了遊戲取樂的特色,實際内容則有了很大拓展,它既能表達詩人的情感,又能反映現實生活,是值得注意和研究的。

     (六)章咒氣與偈頌氣 紀曉岚《點論李義山詩集》(93)卷下評《戊辰會靜中出贻同志二十韻》雲:“終恨有章咒氣”(94);《點論蘇文忠詩集》卷四評《讀道藏》雲:“作僧家詩(95),不可有偈頌氣(96);作道家詩(97),不可有章咒氣。

    此固未免于章咒。

    ”(546頁) 李商隐《戊辰會靜中出贻同志二十韻》這首詩講的“會靜”,指道家凝神養靜修煉說,在這時候,作者想象飛騰,就會想到許多神仙故事,如說: 大道諒無外,會越自登真。

    丹元子何索?在己莫問鄰。

    蒨璨玉琳華,翺翔九真君…… 這是說,修煉神仙的方法,想來隻有一種,沒有别的。

    合于這種方法,可以超越人世,自然“登仙”。

    “丹元子”指道家修心養神的一種方法,怎樣求得這種方法,在于自己的修煉,不必去問别人。

    修煉得道後就可以會見神仙,像會見仙人上元夫人,看到她穿着非常美麗的玉帶,看到仙人九真君,在天上飛翔。

    這樣寫,就同道士寫的章咒講到神仙的話相似了。

    清紀昀評點李商隐此詩說:“詩無風旨可采”,“雜之通明(陶弘景)《真诰》中,殆不可辨。

    然終恨有章咒氣。

    ”《真诰》所記皆神仙授受真訣的事,叙述典雅,像給上級寫的公文,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