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鑒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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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範希文,韓稚圭、徽欽二帝本事則詞所寓“幽蘊情事”(140),是為詞“義”所在。

    西方“托寓”釋詩,洞“言外”以究“意内”,手眼大同(參觀第232頁《補訂》一),近人嘲曰:“此舉何異食蘋婆者(141),不嗜其果脯而咀嚼其果中核乎。

    ”聞臯文之風而起者,充極加厲,自在解脫。

    周止庵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第七則曰(142)。

    “初學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裡相宣,斐然成章。

    既成格調,求無寄托,無寄托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又曰(143):“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

    意感偶生,假類畢達。

    萬感橫集,五中無主。

    ”譚仲修獻《複堂詞話》(徐仲可珂輯(144))第四十三、四十六、八十六則反複稱引止庵此說,第二十四則曰:“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

    ”《複堂詞錄序》又曰(145):“側出其言,傍通其情,觸類以感,充類以盡。

    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宋于庭《論詞絕句》第一首得二家語而含意畢申矣(146)。

    蓋謂“義”不顯露而亦可遊移,“诂”不“通”“達”而亦無定準,如舍利珠之随人見色,如廬山之“橫看成嶺側成峰”(147)。

    臯文缵漢代“香草美人”之緒(148),而宋、周、譚三氏實衍先秦“賦詩斷章”之法(149)(參觀《管錐編》224—225頁),猶禅人之“參活句”,亦即劉須溪父子所提撕也(150)(參觀第100頁《補訂》二)。

    諾瓦利斯嘗言(151):“書中緩急輕重處,悉憑讀者之意而定。

    讀者于書,随心施為。

    所謂公認準确之讀法,初無其事。

    讀書乃自由操業。

    無人能命我當何所讀或如何讀也。

    ”瓦勒利現身說法(152),曰:“詩中章句并無正解真旨。

    作者本人亦無權定奪。

    ”又曰:“吾詩中之意,惟人所寓。

    吾所寓意,隻為我設,他人異解,并行不倍。

    ”足相比勘。

    其于當世西方顯學所謂“接受美學”(153),“讀者與作者眼界溶化”、“拆散結構主義”,亦如椎輪之于大辂焉。

    吳沖之省欽《白華前稿》卷十二《勉齋詩序》雲(154):“詩者、學之一端。

    有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如《晨風》之悟慈父(155),《鹿鳴》之感兄弟同食也(156)。

    所言在此,反若不必在此,則鏡花水月,與夫羚羊挂角之喻也。

    古之詩人,原本性情,讀者各為感觸,其理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意亦“無寄托”之“詩無通故達诂”,而取禅語為“喻”也。

    竊謂倘“有寄托”之“詩無通故達诂”,可取譬于蘋果之有核,則“無寄托”之“詩無通故達诂”,不妨喻為洋蔥之無心矣(參觀第285頁《補訂》一)。

    (609—611頁) 這一則談詩詞的“寄托”說,從常州詞派談起,說“兒孫漸背初祖”。

    初祖指常州詞派的開創者張惠言,兒孫指後來的繼承者宋翔鳳等人。

    說宋翔鳳講的,違背張惠言的本旨。

    張惠言在《詞選》的《序》裡講:“義有幽隐,并為指發。

    ”作品的意義不點明,可加以指明。

    指明的有的是根據作者的本意,作者不說明的加以說明;有的是附會作詞的本事,作者對某一事而發,引用這件事來闡發,離不開漢人講《詩經》《楚辭》的“比興”手法。

    像漢人王逸在《離騷經序》裡講的,屈原《離騷》裡講的“善鳥”“香草”,用來比喻忠貞的人;《離騷》裡講的“飄風”“雲霓”,用來比喻小人。

    這就是說明作者沒有點明的本意。

    再像《詩·周南·漢廣》的《小序》:“《漢廣》:德廣所及也。

    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

    ”是贊美周文王德教的詩。

    《詩·衛風·雄雉》的《小序》:“《雄雉》:刺衛宣公也。

    淫亂不恤國事,軍旅數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曠,國人患之而作是詩。

    ”這兩首詩的《小序》,是結合贊美周文王、諷刺衛宣公的本事來說的。

     再像白居易《與元九書》裡講的:“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

    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樂有子也。

    皆興發于此而義歸于彼。

    ”這裡講《詩經》中講的風雪花草都有用意,如《詩·邶風·北風》:“北風其涼。

    ”孔穎達《正義》:“寒涼之風,病害萬物。

    興者,喻君政酷暴,使民散亂。

    ”借風來諷刺君政酷暴。

    又《詩·小雅·采薇》:“雨雪霏霏。

    ”雪下得大,寫戰士冒雪歸來的辛苦。

    又《詩·小雅·棠棣》:“棠棣之華。

    ”指郁李的花茂盛,比喻兄弟的親和。

    又《詩·周南·芣苢(音浮以,車前子,治婦人不孕)》:“采采芣苢。

    ”是為了樂有子女。

    都是借風雪花草來起興,而另有含意。

    然而它們的含意到底是可以推求的。

    這像心析學,即精神分析學分夢境為“顯見之情事”,如風雪花草是顯見之物;又為“幽蘊之情事”,如借風以刺威虐,因雪以愍征役,感華以悅兄弟,美草以樂有子。

    刺威虐、愍征役、悅兄弟、樂有子,是幽隐之情事,詩裡不說出來,但可以探求。

    錢先生再引“詩無達诂”、“詩無通诂”的說法,這裡含有二義:一是詩意不是暢通的,即詩義不顯露,一定要從幽隐中加以探索。

    一是詩義不遊移,不是不同的各種說法都可以遷就變通。

    已經确立了一個正解,别的解釋都要杜絕。

     像張惠言《詞選》解釋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張惠言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兮’。

    ‘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

    章台遊冶,小人之徑。

    ‘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

    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琦)範(仲淹)作乎?”張惠言的解釋,把這首詞比作屈原的《離騷》,把“庭院深深”,比作《離騷》中的“閨中既以邃遠兮”,說楚懷王在宮中隔得很遠,見不到。

    “樓高不見”,比作《離騷》中的“哲王又不寤”,說楚懷王又不醒悟。

    亂紅飛去,大概因為韓琦、範仲淹被排斥而作的吧。

    照這個解釋,那麼講庭院、楊柳、簾幕、風雨、亂紅,是顯見的事物,講哲王不寤,政令暴急,斥逐者非一人,是幽蘊情事。

    再像姜夔《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還教一片随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張惠言評:“此章更以二帝之憤發之,故有昭君之句。

    ”這首詞,寫梅花的“苔枝綴玉”,寫“翠禽”“修竹”“一片随波去”,是顯見情事,寫徽欽二帝的憂憤,是幽蘊情事。

    對張惠言解釋這兩首詞,有不同意見。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固哉,臯文之為詞也!飛卿(溫庭筠)《菩薩蠻》、永叔(歐陽修)《蝶戀花》、子瞻(蘇轼)《蔔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臯文深文羅織。

    ”對歐陽修《蝶戀花》,夏承焘《唐宋詞選》解釋道:“這詞寫婦女的痛苦。

    她被關在深深庭院裡。

    她的丈夫卻玉勒雕鞍在外遊蕩。

    她登上高樓,也望不見他。

    感歎青春消逝。

    淚眼問花,是無人可訴;花不能語,不得花的同情;亂紅飛,花也凋謝了;花被吹過秋千去,秋千是她和丈夫舊時嬉戲之處,觸動愁恨,不堪回首。

    ”對姜夔《疏影》,文研所編的《唐宋詞選》說:“上片把梅花暗比被遺棄的美人,不為漢宮所重,終緻客死異域的王昭君。

    下片怨春風無情,把梅花吹落,等人們重見幽香,為時已久。

    大概借詠梅來感傷自己身世,覺得自己未受到朝廷的賞識和重用,為此抱屈。

    ”經過這樣解釋,張惠言說的“為韓範作乎”,“更以二帝之憤發之”,就都不可靠了,作者并無那種用意。

    這也說明“詩無達诂”了。

     錢先生認為假定張惠言的解釋可以成立,通過“為韓範作”和“二帝之憤發”來理解這兩首詞,好比吃蘋果不好果脯而嚼果核,說明錢先生對這樣解釋并不贊賞。

    錢先生又指出周濟的解釋更進一步,稱“無寄托”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的讀者可以提出不同解釋。

    譚獻提出“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

    即作者沒有的意思,讀者也可以用自己的意思來加以解釋。

    這樣,張臯文的解釋還是想根據比興說來解釋,宋、周、譚三人的解釋像“賦詩斷章”,可以不顧原作者是什麼意思,讀者認為它有什麼意思就可以作什麼解釋。

    所以錢先生說,“常州詞派主‘寄托’,兒孫漸背初祖”了。

    錢先生在《管錐編》224—226頁講引詩有兩種:一種是“賦詩斷章”,不顧詩的原義。

    如《中庸》引《大雅·旱麓》,“鸢飛戾(至)天,魚躍于淵。

    豈(恺)弟君子,遐(何)不作人。

    ”指鸢飛到天,魚躍出淵,君子何不培養人,指君子一定培養人。

    《中庸》:“《詩》雲:‘鸢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

    ”指鸢飛在上,魚躍在下,上下都要考察。

    這樣引詩,和詩的原意不同,是一種。

    再像《詩·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當時有公家田、私人田兩種。

    《孟子·滕文公上》:“《詩》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惟助為有公田。

    ”孟子講助法,助法分公田私田,引《詩》作證,這是用詩的原義。

    引詩就有這兩種:用詩的原意;不用詩的原意的。

    解詩也有這兩種,推求詩的原意的;講自己的感受,不用詩的原意的。

     錢先生又提到“接受美學”,“讀者與作者眼界溶化”。

    “接受美學”把作者的本意和讀者讀了作品所産生的感受融化為一。

    既承認作品的客觀地位,又考慮到讀者的接受活動,認為作品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中介體,它的外觀和内部結構都在時間和空間中随接受環境而改變着。

    錢先生又引吳省欽說,“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即有所寄托說,需探索作者的本意。

    一種是所言在此,所感不必在此,即無寄托說,讀者可以見仁見智,各為其說。

    錢先生又說參觀第285頁《補訂》一:“法國新文評派宗師言,誦詩讀書不可死在句下,執著‘本文’,原是‘本無’,猶玉蔥層層剝揭,内蘊核心,了不可見。

    ”這是主張無寄托說,認為作者的寄托“本無”,不可求。

    錢先生因說:“‘有寄托’之‘詩無通诂達诂’,可取譬于蘋果之有核。

    ”寄托是核,從表面文字上不容易看出,即“無通诂達诂”。

    “‘無寄托’之‘詩無通诂達诂’,不妨喻為洋蔥之無心矣。

    ”“無心”即作者無寄托,讀者可以随意解釋。

    這裡是不是有兩種:一種是解釋詩的,一種是講讀詩的感受的。

    前者是講作者的命意,作者有寄托,通過作品來探索他的命意,但不要牽強附會;作者沒有寄托的,要結合作品來探索作者的命意,作者沒有寄托一定也是有命意的。

    後者是讀詩時,由于形象大于思維,作者所寫的形象,大于作者的命意,讀者可以通過作者所寫的形象,結合自己的經曆,提出作者所沒有想到的感受,這是一種再創造。

    對這種再創造的感受,讀者也可以發揮,不過不要說成是作者的本意,即解釋還重在探讨作者的本意。

     (二○)李賀《惱公》詩賞析 牧之議長吉“少理”即黎二樵評長吉所謂“于章法不大理會”也(157)。

    王琢崖《李長吉詩歌彙解》于《昌谷詩》末引宋吳正子語而申之曰(158):“妍媸雜陳,天吳紫鳳。

    ”馬星翼《東泉詩話》卷一(159)謂長吉詩“篇幅稍長,則詞意重複,不可貫注。

    如《惱公》長律重見者四十馀字,花開、露飛、金蛾等字皆三見”,亦頗中其失,而未勘入深處。

    《惱公》如第三聯以下雲:“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

    曉奁妝秀靥,夜帳減香筒。

    钿鏡飛孤鵲,江圖畫水葓。

    陂陀梳碧鳳,腰袅帶金蟲。

    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

    月分蛾黛破,花合靥朱融。

    發重疑盤霧,腰輕乍倚風。

    ”入手出場,便費如許筆墨,描寫其人,幾占全詩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已相形而繁簡失當矣。

    且此七十字中,行布拉雜。

    “月分蛾黛破”二聯當承“注口櫻桃小”一聯,皆寫體貌也,而忽為“香筒”,“钿鏡”、“江圖”三句寫陳設語隔斷。

    “陂陀”喻高髻也,此聯寫頭發腰肢,亦當緊承寫口眉語,而同遭橫梗;四句之後複有“發重”、“腰輕”一聯,則既苦淩亂,複病重疊。

    “杜若”一聯猶《離騷》之言“荷衣”、“蓉裳”、“蘭佩”,形容衣着,與“陂陀”一聯之言“梳”、“帶”,雖尚可銜接,而插在“注口”雲雲與“月分”雲雲之間,終如适從何來,遽集于此。

    “靥朱融”四十字後又有“妝秀靥”,非善忘即不憚煩耳。

    皆“不可貫注’,“章法欠理會”之顯例也。

    《惱公》一篇奇語絡繹,固不乏費解處,然莫名其器者亦無妨欽其寶。

    鄙心所賞,尤在結語:“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

    月明中婦覺,應笑畫堂空。

    ”“漢苑”一聯即蕭郎陌路、侯門如海之意。

    乃忽撇開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婦之欣然。

    “中婦”猶上文“黃娥初出座,寵妹始相從”之“黃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齒長色衰者;其人應深喜勝己之小婦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夢回,啞然獨笑。

    冷語道破幸災争寵情事;不落弦腸欲斷之窠臼,出人意表,而殊切蛾眉不讓之機括,曲傳世态。

    如哀絲豪竹之後,忽聞清鐘焉。

    《樂府詩集》卷三十五陳後主《三婦豔》第一首(160):“大婦避秋風,中婦夜床空。

    小婦初兩髻……可憐那可同”;第九首;“大婦怨空閨,中婦夜偷啼。

    小婦獨含笑……夜夜畫眉齊。

    ”皆言三婦寵愛專在小者一身,大、中均索寞如房老。

    長吉用“中婦”字,意中當有此等落套語,力破陳言而翻舊案,“夜床空”者卻笑“畫堂空”,豈非與古為新、脫眙換骨哉。

    長吉《謝秀才有妾缟練改從于人》詩第一首:“月明啼阿姊,燈暗會良人”,情景适相對照。

    “阿姊”正如“中婦”,然其“良人”别有歡“會”,則自傷棄置,不喜而悲矣。

    良宵好月,“阿姊”“中婦”,一戚一欣,猩啼狒笑,正如古謠所謂“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也。

    《昌谷詩》初雲“光露泣幽淚”,而繼雲:“風露滿笑眼”,似亦“章法”欠“理會”之例。

    歌德(161)論卉植生成,拈出“直立傾向”與“盤旋傾向”;近世德國談藝者本之以論文,謂著作才分“挈領之才”與“鋪張之才”,人鮮兼美。

    “梁棟”、“章法”、“意馭文藻”胥屬“挈領”、“直立”邊事,長吉才質殆偏于“鋪張”、“盤旋”者欤。

    (368—369頁) 這一則主要講李賀《惱公》詩,也談到李賀詩缺少講章法,長于鋪張、盤旋。

    錢先生先引杜牧《李長吉詩歌序》:“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

    ”這話即認為李賀詩于理不足,所以說“少理”。

    又稱“于章法不大理會”,即不顧章法。

    又稱“妍媸雜陳,天吳紫鳳”。

    杜甫《北征》:“天吳及紫鳳,颠倒在短褐。

    ”天吳是水伯,即水神,與紫鳳,都繡在織品上的,剪下來作補丁,補得颠倒了。

    這裡說李賀詩用詞颠倒,即不講究次序。

    錢先生結合《惱公》來作說明。

    《惱公》詩王琦注:“今謂可愛曰可憎,即惱公之意,蓋狹斜遊戲之作。

    ”看錢先生所引詩句;“注口”“添眉”,指女方的口和眉,接寫“曉奁”、“夜帳”、“钿鏡”、“江圖”,指女方的用物,即奁匣、床帳、钿鏡和江圖。

    接寫“梳碧鳳”,指梳鳳髻,“帶金蟲”指首飾,接寫“杜若”、“河蒲”是植物。

    接寫“蛾黛破”、“靥朱濃”,指眉和臉,接寫“發重”、“腰輕”是發和腰。

    寫女方的口、眉、髻、眉、臉、發、腰,分隔在三處,就看出他不善于安排了。

    但從這裡也可看出李賀的善于鋪張和盤旋。

    如寫眉,稱“添眉桂葉濃”,當指唐代婦女畫闊眉,闊處畫如桂葉;又說“月分蛾黛破”,指新月如鈎,“破”字分開之意,即眉的兩頭又畫細眉,即眉的中間畫闊眉,兩端畫細眉,兩次寫眉,即盤旋,兩次比喻,用“桂葉”,“月分”作比,即鋪張。

    再如寫臉頰,“曉奁妝秀靥”,指對奁鏡在頰上點赤點;又說“花台靥朱融”,王琦注:“如好花點綴于腮側,是其笑靥之施朱。

    ”寫她既在臉頰上點了赤點,再在腮側點上紅花。

    兩次講點頰是盤旋,又稱頰側點紅花,大概當時點赤痣,稱作紅花是誇張。

    又“陂陀梳碧鳳”,碧指青絲的頭發,鳳指鳳髻,一種發式,陂陀狀高髻。

    “發重疑盤霧”,用盤霧來形容發多。

    兩次講發是盤旋,用“陂陀”“盤霧”來形容是誇張。

    錢先生指出“描寫其人,幾占全詩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這是“繁簡失當”,即不善于安排。

    又指出他叙述淩亂,複病重疊,即“章法欠理會”。

     錢先生對《惱公》一篇,又“欽其寶”,佩服它其中有寶。

    寶在結尾:“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

    月明中婦覺,應笑畫堂空。

    ”王琦注:“将與别去(男方将與女方别去),入漢苑而尋春色。

    又聞河橋之外禁鐘已止,不能複留。

    閡與礙同,止也。

    言與美人會遇之時,極其歡樂。

    回憶在家之中婦獨眠而覺,應笑畫堂空寂矣。

    他人于此多用怨字,而長吉反用一笑字,其意婉而深矣。

    ”這是王琦的理解。

    再看錢先生的理解:“漢苑’一聯”,即“蕭郎陌路,侯門如海之意”。

    即“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即女方進了漢苑秦宮,比侯門,為侯門家娶去,男方礙于禁地,不能再會。

    “乃忽撇開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婦之欣然。

    ‘中婦’猶上文‘黃娥初出座,寵妹始相從’之‘黃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齒長色衰者;其人應深喜勝己之小婦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夢回,啞然獨笑。

    ”按《惱公》上文:“黃娥初出座,寵妹始相從。

    ”王琦注:“黃姑謂其長者,寵妹謂其次者。

    ”又“蜀煙飛重錦,峽雨濺輕容”。

    王注:“蜀煙峽雨,即為雨為雲之意。

    重錦輕容,指其衣裳衾枕而言。

    重錦,錦之熟細者。

    紗之至細者,有所謂輕容。

    ”這是說年輕的寵妹,與男方歡會。

    因此結尾四句,并不像王琦注所說,男方到漢苑去别戀官柳,因漢苑禁鐘是禁地,男方進不去,而女方一入侯門,即寵妹一入侯門,所以黃姑喜而笑了。

    錢先生的解釋,與詩的上文結合。

    上文講黃姑是長者,即相當于中婦,寵妹是次者,即相當于小婦,小婦已被侯門娶去,所以中婦“清夜夢回,啞然獨笑”。

    錢先生這樣解釋,與詩的上文緊密呼應,王琦注抛開上文,作男方“回憶在家之中婦獨眠而覺,應笑畫堂空矣”。

    把“中婦”解作“在家之中婦”,既與上文“黃姑”“寵妹”不相應;又“中婦”對“大婦”或“小婦”而言,男方何以獨念中婦?且家中之中婦,當思念在外之丈夫,何以笑“畫堂空”呢?王注實不可通。

    錢先生贊賞這個結尾,是結合陳後主《三婦豔》來的。

    《三婦豔》寫寵愛專在小婦。

    李賀詩中隻寫中婦小婦,小婦去而中婦笑,這是“破陳言而翻舊案”,相當于後人說的“脫胎換骨”了。

    錢先生又引李賀另一首詩;“月明啼阿姊,燈暗會良人。

    ”“阿姊”相當于“中婦”,這裡的“阿姊啼”,與上文的“中婦笑”,構成對照。

     錢先生又引李賀《昌谷詩》,前面說:“光露泣幽淚。

    ”指露如哭泣的淚,指幽恨。

    下面說:“風露滿笑眼。

    ”喜極而笑,笑出淚水來了。

    一悲一喜,前後矛盾,似亦不合章法。

    這又回到講李賀詩的不注意章法了。

     (二一)李商隐《錦瑟》詩賞析 何屺瞻《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卷上則曰(162):“此悼亡之詩也。

    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發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

    次聯則悲其遽化為異物。

    腹聯又悲其不能複起之九原也。

    日思華年,日追憶,指趣曉然,何事紛紛附會乎。

    錢飲光亦以為悼亡之詩,與吾意合;莊生句取義于鼓盆也。

    亡友程湘衡謂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次聯言作詩之旨趣,中聯又自明其匠巧也。

    餘初亦頗喜其說之新。

    然義山詩三卷出于後人掇拾,非自定,則程說固無據也。

    ”義門“初喜”之程氏說,詳著于王東溆《柳南随筆》卷三(163):“何義門以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

    首聯雲雲,言平時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諾俱足追憶生平也。

    次聯雲雲,言集中諸詩,或自傷其出處,或托諷于君親;蓋作詩之旨趣,盡于此也。

    中聯雲雲,言清詞麗句,珠輝玉潤,而語多激映,又有根柢,則又自明其匠巧也。

    末聯雲雲,言詩之所陳,雖不堪追憶,庶幾後之讀者,知其人而論其世,猶可得其大凡耳。

    ”程說殊有見,義門徒以宋本義山集舊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覓醋李。

    “莊生”句乃用《齊物論》夢蝶事,非用《至樂》鼓盆事,何得謂“取義”悼亡。

    夢蝶鼓盆固莊生一人之事,然見言夢蝶而斷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獄詩案之“興也”、“箋雲”,亦屬無理取鬧。

    譬如見言“掩鼻而過”,乃斷其隐指“輸錢以觀”,以二事均屬西施也(市人輸金錢一文見西施事,見《孟子·離婁·西子蒙不潔》章孫奭疏、又《碉玉集·美人》篇(164);見言盜金,乃斷其隐指盜嫂,以二事均屬直不疑也(165)于義安乎。

    濠梁之樂、髑髅之歎,舉凡漆園行事,無不可射覆者,何以獨推知為鼓盆哉。

    義門笑“紛紛附會”,而不免躬自蹈之。

     張孟劬《玉溪生年譜會箋》卷四至雲(166):“滄海句言李德裕已與珠海同枯,李卒于珠崖也;藍田句言令狐絢如玉田不冷,以藍田喻之,即節彼南山意也。

    ”釋“滄海”句或猶堪與第46頁補訂所引“拜佛西天”之谑相拟;釋“藍田”句則原語無可依附,于是想入非非,蠻湊強攀。

    苟盡其道,亦無妨曰:“藍令、田绹皆雙聲;日能暖人,故有黃棉襖之谑,狐裘更暖于棉襖。

    藍田日暖隐指令狐绹,的然無疑。

    ”蓋尚不足比于猜謎,而直類圓夢、解谶;心思愈曲,膽氣愈粗,識見愈卑,又下義門數等矣。

     施北研《元遺山詩集箋注》卷十一《論詩三十首》之十三注引厲樊榭說此詩(167),亦以為“悼亡之作。

    錦瑟五十弦,剖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

    今則如莊生之蝶、望帝之鵑,已化為異物矣。

    然其珠光玉潤,容華出衆,有令人追憶不能忘者。

    在當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憶而始然也。

    ”施注稱其說之“簡快”,而未言出處,檢樊榭著作亦不得。

    馮氏《玉溪詩集箋注》卷二說此詩後半首(168),與樊榭冥契。

     汪韓門《詩學纂聞》則非“悼亡”之說(169),謂義山“以古瑟自況”: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此則五十弦之古瑟,“不為時尚”,猶己挾文章才學而不得意也;“不解其故,故曰無端,猶言無謂也”;自顧“頭顱老大,一弦一柱,蓋已半百之年矣”;曉夢“喻少年時事”,春心指“壯心,壯志消歇”;追憶謂“後世之人追憶”,可待猶言“必傳于後無疑”;當時“指現在”,言“後世之傳雖可自信,而即今淪落為可歎耳。

    ”梁茝林《退庵随筆》卷二十極稱其解(170)。

    程、厲、汪三家之說,道者寥寥,皆差能緊貼原詩,言下承當,取足于本篇,不抄瓜蔓而捕風影。

     餘竊喜程說與鄙見有合,采其旨而終條理之也可。

    義山《謝先輩防記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有雲:“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

    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

    ”乃直白自道其詩也。

    《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則略比自序之開宗明義,特勿同前篇之顯言耳。

     “錦瑟”喻詩,猶“玉琴”喻詩,如杜少陵《西閣》第一首:“朱绂猶紗帽,新詩近玉琴”,或劉夢得《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贶》:“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正吹。

    ”錦瑟、玉琴,正堪俪偶。

    義山詩數言錦瑟。

    《房中曲》:“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長于人”猶鮑溶《秋思》第三首之“我憂長于生”,謂物在人亡,如少陵《玉華宮》:“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付金輿,故物獨石馬。

    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

    ”或東坡《石鼓歌》:“細思物理坐歎息,人生安得如汝壽。

    ”義山“長于人”之“長”即少陵之“長年”、東坡之“壽”。

    《回中牡丹為雨所敗》第二首:“玉盤進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

    ”喻雨聲也,正如《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所謂:“雨打湘靈五十弦。

    ”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楊大年《代意》第一首(171):“錦瑟驚弦愁别鶴,星機促杼怨新缣。

    ”取繪聲之詞,傳傷别之意,亦見取譬之難固必矣。

    《寓目》:“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栊”,則如《詩品》所謂:“既是即目,亦惟所見”(172);而《錦瑟》一詩借此器發興,亦正睹物觸緒,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頭顱老大”,亦行将半百。

    “無端”者、不意相值,所謂“沒來由”,猶今語“恰巧碰見”或“不巧碰上”也(如吳融《上巳日》:“本學多情劉武威,尋花傍水看春晖。

    無端遇着傷心事,赢得凄涼索漠歸”)。

    首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适怨”,開卷曆曆,所謂“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

     三四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

    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于飛蝶,望帝沉哀之結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言。

    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

    李仲蒙謂“索物以托情”,西方舊說謂“以迹顯本”,“以形示神”,近說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參觀《管錐編》63頁,又628—629頁),即其法爾。

     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言詩成之風格暖境界,猶司空表聖之形容《詩品》也(173)(參觀第47頁補訂)。

    《寄謝先輩》以“屋勢”、“河聲”品其詩,此則更端而取“珠淚”、“玉煙”。

    《博物志》卷二記鲛人“眼能泣珠”(174),《藝文類聚》卷八四引《搜神記》亦言之(175);茲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飾,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

    《困學紀聞》卷十八早謂“日暖玉生煙”本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倫論“詩家之景”語(176);《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吳融《奠陸龜蒙文》贊歎其文(177),侔色揣稱,有曰:“觸即碎,潭下月;拭不滅,玉上煙。

    ”唐人以此喻詩文體性,義山前有承、後有繼。

    “日暖玉生煙”與“月明珠有淚”,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

    喻詩雖琢磨光緻,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于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

    匹似挦撦義山之“西昆體”,非不珠圓玉潤,而有體無情,藻豐氣索,淚枯煙滅矣。

    珠淚玉煙,亦正詩風之“事物當對”也。

    近世一奧國詩人稱海涅詩較珠更燦爛耐久(178),卻不失為活物體,蘊輝含濕。

    非珠明有淚欤。

    有人嘗品目歌德一劇本曰:“如大理石之光潤,亦如大理石之寒冷”;海涅詩文中喻人物之儀表端正而沉默或涼薄者,每曰:“如大理石之美好潔白,而複如大理石之寒冷。

    ”差同玉冷無煙焉。

    謀野乞鄰,可助張目而結同心。

     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乃與首二句呼應作結,言前塵回首,怅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抟沙轉燭,黯然于好夢易醒,盛筵必散。

    登場而預有下場之感,熱鬧中早含蕭索矣。

    朱行中《漁家傲》雲(179):“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而今”早知“他年”,即“當時已惘然”也。

    拜倫深會此情(180),嘗曰:“入世務俗,交遊酬應,男女愛悅,圖營勢位,乃至貪婪财貨,人生百為,于興最高、心最歡時,辄微覺樂趣中雜以疑慮與憂傷,其故何耶。

    ”不啻為“當時已惘然”作箋矣。

    (434—438頁) 這一則分析李商隐的《錦瑟》詩,《錦瑟》詩曆來有各種不同解釋。

    這裡先對各種不同解釋加以評論,再加分析,原文較長,因此分段。

    第一段評何焯《義門讀書記》的解釋。

    何焯認為《錦瑟》是悼亡詩,即悼念妻子王氏的詩。

    首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借素女彈五十弦的瑟而悲,表達悲思。

    次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從莊周夢裡化為蝴蝶,望帝的魂化為杜鵑鳥,說明王氏化去,即王氏死去。

    三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是哀悼她不能複生。

    末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說“追憶”,跟“思華年”,想念她的年輕時,這是明顯的悼亡詩。

    何焯又引程湘衡說:這是李商隐把它放在詩集的開頭,來講他的詩的,即有以這首詩代序的意思。

    次聯講作詩的旨趣,即莊生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