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創作論

關燈
生情,情景相發的道理也在這裡。

     程本說:“觀流水者,與水俱流”,不是說眼睛跟着運動,而是說心在流逝,所以能把“死物看作活,靜物看成動”,如朱記室“山開雲吐氣,風憤浪生花”,是寫無生命之物猶如常人,忽然有了生命,山可開合,雲能吐氣,風竟發怒,浪會生花,使無情者有情,不動者自動,以與有性靈的心互相感發。

    再如,謝朓《和宋記室省中詩》:“落日飛鳥遠,憂來不可極。

    ”太陽已經下山了,可是飛鳥不知道疲倦,飛得更遠了,詩人觸景生情,一種寂寞憂郁之感到了無法言狀的程度。

    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這是詩人目見的江亭之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他看雲無心出山,鳥倦飛知還,聯想到自己的無心出山,終于倦飛知還了,杜甫更是淡然物外,水流不競,而心也不競,雲不流動,意亦俱遲。

    謝杜四句皆情景相發,情雖在心,觸景而發。

    對于畫家來說,隻有“落日飛鳥遠”可以入畫,而另外幾句,隻能靠文字表達。

    文字雖說“水流心不競”,“憂來不可極”,講的是“不競”“不極”,但“心“和“憂”的表達都是充實的。

    這正如“無極而太極”,從“無極”産生“太極”,“太極”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團元氣,這團元氣是從更早的“無極”來。

    如“此時無聲勝有聲”,奏樂時突然停止是“無聲”,“無聲”從“有聲”來,更可體味,所以“勝有聲”,即從“不競”“不極”中體會到“心”和“憂”感受深切的意思。

     (一六)寫景手法 少陵以流水與不競之心相融貫(167)。

    然畫家口号曰:“靠山不靠水”;蓋水本最難狀,必雜山石為波浪,以鱗介作點綴,不足于水,假物得姿。

    見北宋董逌《廣川畫跋》卷二《書孫白畫水圖》(168)。

    是以方幹《廬阜山人畫水》詩曰(169):“常聞畫石不畫水,畫水至難君得名。

    ”況求畫水中不競之心哉。

    飛卿生山水畫大盛之世,即目有會,淺山含笑(170),雲根石色,與人心消息相通,其在六法(171),為用不可勝言。

    北宋畫師郭熙《林泉高緻集》第一篇《山水訓》于此意闡發尤詳(172),有曰:“身即山水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

    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雲雲。

    後來沈颢《畫麈》亦曰:“山于春如慶,于複如競,于秋如病,于冬如定。

    ”見《佩文齋書畫譜》卷十四引(173)。

    (54—55頁) 這一則講創作有兩種:一種是理趣,從景物中聯系情思,在情思中說出一種道理。

    這種道理不是抽象的,是和景物結合的。

    如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水流得緩,使人的心思停止争競。

    雲停着不流動,使人的意念也活動得遲緩了。

    人在争競中,心意用在争競上,到了自然界裡,忘掉了争競。

    說明厭倦競争的生活,到大自然中去可以得到心情安定的道理。

    這個道理不是抽象地說出來的,是從水的緩緩流動,雲的停止不動中使心裡忘掉争競中悟出來的。

    又如杜甫《後遊》:“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

    ”看到江山花柳像在等待人們去欣賞,用來說明大自然是無私心的道理。

    這個道理不是抽象地說的,是從江山花柳的供人欣賞中悟出來的。

    這樣結合景物來說明一個道理,可稱為“理趣”。

    是從景物中見理,是詩的。

     這裡又講到溫庭筠《晚歸曲》:“湖西山淺似相笑。

    ”這是一種拟人化的手法,寫出春山的形象。

    詩人把山看成有生命的,看成山的情意,像郭熙說的,把山看作美人,春山如美人淡而笑,夏山如美人濃妝而豔麗,秋山明淨如美人的明妝,冬山慘淡如睡美人。

    這樣拟人化是一種寫法。

    如李白《敬亭獨坐》:“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李白把山當作朋友,他看山看不厭,認為山看他也看不厭,所以稱“相看兩不厭”了。

    這首詩也是拟人化,把山當作朋友,才寫出這樣的詩來。

    再有一種寫法,把自然和人相對來寫,如郭熙的《山水訓》:“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夏山草木繁陰,人坦坦”等,上句寫山景,下句寫人的情緒,景物和人的情緒相結合。

    又如杜甫《秋興八首》之一,“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杜甫入蜀已兩年,看到叢菊兩度開花,故稱“叢菊兩開”。

    見菊花開而灑淚,這正如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為感世亂而見花灑淚。

    “他日”,往日,指過去。

    “叢菊兩開”寫景物,“他日淚”,寫自己的感觸。

    “孤舟”,杜甫随身有“孤舟”,寫景物;“一系故園心”,心系故鄉,想坐孤舟回故鄉。

    “一系故園心”,寫自己的感觸。

    這就是寫景物和人的情思的結合。

     這裡還提到畫水,指出“水本最難狀,必雜山石為波浪,以鱗介作點綴,不足于水,假物得姿”。

    即畫水時,要畫石,水激石起,有波浪才好畫,借石來畫出水的各種姿态。

    寫水也這樣。

    如蘇轼《念奴嬌·赤壁懷古》:“亂石崩雲,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這裡寫水,先寫“亂石崩雲”,再寫水拍打亂石,卷起千堆雪,才成為驚濤。

    再像杜甫《渼陂行》寫坐船遊湖:“沉竿續缦深莫測,菱葉荷花淨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歸無極終南黑。

    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袅窕沖融間。

    ”“沉竿”兩句是倒裝。

    船在湖中搖動,先寫近岸水面有“菱葉荷花淨如拭”,在水裡,所以菱葉荷花幹淨如拭了。

    再搖到湖的中流,水深了,所以“沉竿續缦深莫測”了。

    到了中流,湖水浩渺像海水那樣清,渤澥指海水。

    終南山倒映在水裡,“下歸無極終南黑”。

    水深,所以山影黑了。

    半湖以南純是山的倒影,山影在水波動定間;袅窕指搖動,沖融指水波平定。

    這裡寫水,有用山的倒影來寫的,有用菱葉荷花作陪襯的,所謂“假物得姿”。

     (一七)寫水中倒影 (元遺山詩)《泛舟大明湖》(174):“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蒼煙收不起。

    ”按看水中山影,詩家常語,如張子野《題西溪無相院》(175):“浮萍破處見山影”,或翁靈舒《野望》(176):“閑上山來看野水,忽于水底見青山。

    ”遺山拈出“更佳”,則道破人人意中所有矣。

    《老殘遊記》第二回所謂(177):“千佛山的倒影映在大明湖裡,比上頭的千佛山還要好看。

    ”達文齊嘗識其事(178):“鏡中所映畫圖,似較鏡外所見為佳,何以故?”竊謂斯語足供談藝持“反映論”者之參悟也。

    又按古詩文寫陸上景物倒映水中,如《全唐文》卷一百五十六謝偃《影賦》(179):“平湖數百,澄江千裡。

    群木懸植,叢山倒峙;崖底天迥,浪中霞起”;少陵《渼陂行》:“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袅窕沖融間。

    船舷冥戛雲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或《渼陂西南台》:“錯磨終南翠,颠倒白閣影”;窦庠《金山行》:“有時倒影沈江底,萬狀分明光似洗。

    乃知水上有樓台,卻從波中看啟閉”;已工于體物窮形。

    而刻畫細緻,要推儲光羲《同諸公秋霁曲江俯見南山》:“魚龍隐蒼翠,鳥獸遊清泠;菰蒲林下秋,薜荔波中輕”;前二句分别言水中動物似亦居山上,而山上動物似亦行水中,後二句分别言水中植物似亦生山上,而山上植物似亦浮水中,既能易地而處,仍複同居相安。

    錢牧齋《初學集》卷十七(180)《姚叔祥過明發堂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第十三首自注:“餘最喜楊無補詩‘閑魚食葉如遊樹,高柳眠陰半在池”;蓋柳影映池,閑魚遂“如遊樹”,手眼正同“鳥獸遊清泠”、“薜荔波中輕”,而關合流動,非徒排比鋪列矣。

    潘次耕耒《遂初堂詩集》卷八《題可帆亭》(181):“魚遊天上餐雲影,樹倒波心濯練光”,似仿此。

    參觀《元詩選》三集楊敬德《臨湖亭》(182):“魚在山中泳,花從天上開”;王铎《拟山園初集》七畝律卷四《水花影》(183):“波面波心流蛱蝶,樹頭樹底浴鴛鴦”;阮大铖《詠懷堂詩集》卷四《園居雜詠》之二(184):“水淨頓無體,索鲔如遊空。

    俯視見春鳥,時翻藻荇中。

    ”十七世紀法國名篇嘗寫河明如鏡(185),攝映萬象,天與地在水中會合,魚如飛而上樹,鳥如遊而可釣。

    (483—484頁) 這一則講水中倒映景物的奇特景象,屬于寫景。

    張先的詞句“浮萍破處見山影”,寫水中倒影隻說“見山影”,并不突出,好在“浮萍破處”才見;翁卷的“忽于水底見青山”,寫“見青山”也不突出,好在“忽于水底見”。

    這兩句的好處,皆在寫出一種情景來,好在情景中見。

    元好問的詩不是這樣,他寫出水中倒影的美好,即水中的山影,成了“一堆蒼煙收不起”,比上兩句更進一步作了比喻了。

    《老殘遊記》裡說倒影比真山更好看。

    謝偃的《影賦》,具體寫出水中倒影的美好。

    寫出水中倒影的天顯得高遠,水中倒影的雲彩如霞起。

    杜甫《渼陂行》:“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袅窕沖融間。

    ”“動影”寫山影在水中動搖,“袅窕”狀動搖的樣子。

    “沖融”指水波平定。

    這句指水波的忽起忽平,造成山影的忽動忽靜。

    又《渼陂西南台》:“錯磨終南翠,颠倒白閣影。

    ”終南山的翠色倒映水中,由于水波的蕩漾,好像山翠也在磨動那樣。

    白閣倒影水中,上下颠倒了。

    窦庠的“萬狀分明光似洗”,倒影在水中的萬象更顯得有光彩而似洗的明淨了。

     錢先生在這裡推重儲光羲的詩,因為他從倒影中寫出奇異的景象,開出一種新的寫法。

    因為山的倒影水中,所以水中動物似亦居山上,水中植物似亦生山上。

    因為山上的物象倒影水中,所以山上動物似亦行水中,山上的植物似亦浮水中。

    後來楊無補寫的魚如遊樹,柳眠在池;潘耒寫的魚遊天上,樹倒波心;楊敬德的魚泳山中,花開天上;王铎的波流蛱蝶,樹浴鴛鴦;阮大铖的素鲔遊空,鳥翻荇藻,都像儲光羲寫的,所以錢先生特别推重儲光羲寫水中倒影的詩。

     (一八)作對仗以不類為類 律體之有對仗,乃撮合語言,配成眷屬。

    愈能使不類為類,愈見詩人心手之妙。

    譬如秦晉世尋幹戈,竟結婚姻(186),胡越天限南北,可為肝膽(187)。

    然此事俪白配黃,煞費安排,有若五雀六燕,易一始等。

    見《九章算術》卷八(188)。

    亦須挹彼注茲,以求铢稱兩敵(189),庶免骥左驽右之并駕、凫短鶴長之對立。

    先獲一句,久而成聯者有之。

    賈浪仙:“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自注曰:“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190)。

    ”晏元獻:“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191),《漁隐叢話》後集卷二十引《複齋漫錄》謂始得上句,彌年無對,王君玉為足成之(192)。

    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193),《歸田詩話》卷中謂初見夕照映山得下句,欲對不惬,後睹雨霁行潦得上句,始相稱(194)。

    《中興群公吟稿》戊二,又袁選《石屏續集》三均有一詩題,略雲:“趙用父問近詩,因舉‘今古一憑欄,夕陽山外山’兩句,未得對。

    用父以‘利名雙轉毂’對上句,劉叔安以‘浮世夢中夢’對下句,遂足成篇。

    仆終未惬意,都下會範鳴道,以‘春水渡傍渡’為對,當時未覺此語為奇。

    江東夏潦無行路,逐處打渡而行,溧水界上,一渡複一渡,時夕陽在山,分明寫出此一聯詩景。

    恨不得與鳴道共賞之。

    ”詩曰:“世事真如夢,人生不肯閑。

    利名雙轉毂,今古一憑欄。

    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

    吟邊思小範,共把此詩看。

    ”則此聯非石屏自得,瞿氏說誤。

    詩題言以劉叔安句足成篇,而詩乃曰:“吟邊思小範”,則是成篇以後,至是方改為定本也。

    馬金輯《石屏詩集》卷四載此詩,盡削其題,僅取詩首二字,标曰:《世事》,則小範不知所指矣。

    又按馬輯詩集卷三《風雨無聊中攬鏡有感》五律後有石屏識語,稱道其侄孫之佳句雲:“春水綠平野,夕陽紅半山”,則此聯機杼早已透露。

    觀《風雨無聊》一律前後諸詩,當作于壬寅,為理宗淳祐二年;《世事》一律後即《改元口号》,更後《悼侄孫》詩跋中,明署寶祐三年,則《世事》當作于淳祐十二年。

    石屏自稱出陸放翁門下,放翁《老學庵筆記》卷四載法雲長老戲仿程公辟體得句曰:“行到寺中寺,坐觀山外山。

    ”典型猶在,何至不能屬對。

    竊疑石屏恥盜其侄孫句,遂作此狡狯,幻出一段故實,甯歸功于範鳴道,而置“春水、夕陽”之先例勿道耳。

    瞿氏或見趙汝騰作石屏詩序,記石屏自雲:“作詩不論遲速,每一得句,必經年成篇”,又隐約聞此詩原題之言,遽加附會。

    《宋詩紀事》卷六十三采《歸田詩話》,不據《石屏續集》駁正,亦為闊略。

    石屏侄孫昺《東野農歌集》有《自武林還家由剡中》雲:“野渡淺深水,夕陽高下山”,《抵池陽泊齊山》雲:“漲水渺彌春雨後,遠山重疊夕陽時”,然則戴氏有傳家句法矣。

    (185—186頁) 這一則講律詩的對仗。

    劉勰《文心雕龍·麗辭》裡講對仗,分為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

    ”言對指不用事的對仗,事對指用事的對仗,正對指事異義同的對仗,反對指理殊趣合的對仗。

    錢先生在這裡提出“‘不類為類’的對仗”。

    “不類為類”即對仗兩句寫的事物不是同類的,卻配成對仗又是相類的。

    好比“撮合語言,配成眷屬”。

    男女結成夫婦,就男女異性說是不類,配成眷屬又是相類的。

    劉勰說的“理殊”即不類,“趣合”即相類,這才是好的對仗。

    對仗的相配,又好像天平上稱物,要輕重相稱才好,否則一高一低就配不好。

    賈島的“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用“潭”和“樹”相對,不是同類事物,是不類;用“影”和“身”相對,又是相類的。

    晏殊用“無可奈何”對“似曾相識”,“花”對“燕”,不是同類的,但“燕歸來”對“花落去”又是相稱的。

    這是講對仗要以不類為類。

     錢先生又考證戴複古《世事》一聯:“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

    ”認為戴複古《風雨無聊》一首作于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世事》一律後即《改元口号》,理宗改淳祐年号為寶祐,在一二五三年,則《世事》當作于淳祐十二年(1252)。

    他在《風雨無聊》詩後已稱贊侄孫槃的佳句:“春山綠平野,夕陽紅半山。

    ”那他的“春水”一聯實是模仿他侄孫的一聯。

    他為了掩蓋他模仿的痕迹,故意構造注文中所講的一段故事。

    錢先生的考證極為詳實可信。

    再看“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似不如“春水綠平野,夕陽紅半山”,因為“紅”“綠”兩字色彩鮮明。

    又“夕陽紅半山”比較自然,似勝于“夕陽山外山”。

     (一九)對仗和用韻的因難見巧 此則(指上一節)似朱起求歡,曠日經時,必得請于氤氲大使,好事方諧(195)。

    否則句佳而對不稱,東坡《答孔毅父》詩所謂:“天邊鴻鹄不易得,便令作對随家雞。

    (196)”謝女嫁王郎(197),麻胡配菩薩(198),心有遺憾終身者矣。

    作者殊列,詩律彌苛,故曲折其句法以自困,密疊其字眼以自縛,而終之因難見巧,由險出奇,牽合以成的對。

    例若《詩苑類格》所舉“回文”、“連綿”、“雙拟”、“隔句”四格(199)。

    此似選婿甚嚴,索聘奇昂,然倘得良媒,為尋靈匹,鴛社待阙,鵲橋可填,未遽踏地喚天作老女也。

    歐公《六一詩話》論韓退之“信倔強(200)。

    作古詩,得韻寬則溢出,得韻窄則愈險愈奇。

    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蟻封(201),疾徐中節,而不少蹉跌。

    ”竊謂詩人矜勝,非特古體押韻如是,即近體作對亦複如是。

    因窄見工,固小道恐泥,每同字戲;然初意或欲陳樣翻新,不肯襲常蹈故,用心自可取也。

    古名家集中,幾無不有此。

    如太白《子規》:“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202);元微之《送嶺南崔侍禦》:“火布垢塵須火浣,木棉溫軟當棉衣。

    桄榔面碜槟榔澀,海氣常昏海日微”(203);又《三兄以白角巾寄遺》(204):“白發過于冠色自,銀釘少校颔中銀”;周太樸《贈李裕先輩》:“馬疑金馬門前馬,香認芸香閣上香。

    (205)”殆難備舉。

    (186—187頁) 這一則也講對仗,有集句詩的對仗,有近體詩的對仗,又講韓愈的用韻,總之是講對仗或用韻的因難見巧。

    集句詩是集古人的詩句作詩,集古人的詩句作對。

    王安石寫了不少集句詩。

    集句詩是将古人的詩句構成一首詩,用來表達自己的情思,像自己寫的一樣。

    集句詩的對偶要對得恰好,好比鴻鹄配家雞就配不上,不成為好對。

    如王安石《老人行》:“翻手作雲覆手雨(杜甫《貧交行》),當面輸心背面笑(杜甫《莫相疑行》)。

    ”上句用兩“手”字,下句用兩“面”字,對得工。

    這裡引《詩苑類格》講回文;“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還不如倒讀蘇轼《題金山寺回文體》:“潮随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

    橋對寺門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

    迢迢綠樹江天曉,霭霭紅霞晚日晴。

    遙望四邊雲接水,碧峰千點數鷗輕。

    ”這首詩就是完全可以倒讀的回文體。

    中間兩聯,不論順讀或倒讀,對得都很工。

     這裡又談到寬韻窄韻的因難見巧。

    歐陽修《六一詩話》:“而餘獨愛其(指韓愈的)工于用韻也。

    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旁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

    得韻窄,則不複旁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

    ”按《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用七陽韻。

    七陽韻中的字比較多,稱寬韻。

    但像“驅馳公事退,聞子适及城”。

    “城”字是“八庚”韻。

    “歲時未雲幾,浩浩觀湖江。

    ”“江”字是三江韻。

    “從喪朝至洛,還走不及停。

    ”“停”用九青韻。

    “轅馬蹢躅鳴,左右泣仆童。

    ”“童”是一東韻。

    “甲午憩時門,臨泉窺鬥龍。

    ”“龍”是二冬韻。

    洪邁《容齋四筆》曰:“退之《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凡百四十句,雜用東、冬、江、陽、庚、青六韻。

    ”論者認為這六韻,古韻有可以相通的,韓愈按照古韻來押韻。

    這是碰到寬韻,泛入旁韻。

    又《病中贈張十八》用三江韻,三江韻字數少,稱窄韻。

    如:“扶幾導之言,曲節初。

    ”“牛羊滿田野,解旆束空杠。

    ”用“”指撞擊聲。

    用“杠”指旗杆,即用難字押韻,因難見巧。

    說明韓愈用韻的特點,跟一般人不同。

     這裡又提到近體詩的對仗,如李白的“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用三個“一”字對三個“三”字,對得工切。

    如元稹的“火布垢塵須火浣,木棉溫軟當棉衣”,上句兩個“火”字,下句兩個“棉”字,是交錯相對。

    “桄榔面碜槟榔澀,海氣常昏海日微”,上句兩“榔”字,與下句兩“海”字交錯相對。

    “白發過于冠色白,銀釘少校颔中銀”,上句兩“白”字,對下句兩“銀”字。

    周太樸詩:“馬疑金馬門前馬,香認芸香閣上香”,上句用三“馬”字,對下句三“香”字,都是“因窄見工”。

     (二○)避免詞意重出 夫一家詩集中詞意重出屢見,藉此知人,固征其念茲在茲,言之諄諄,而談藝則每嫌其事料儉而心思窘,不能新變,幾于自相蹈襲。

    黃梨洲《明文授讀》卷二十周容《複許有介書》雲(206):“何以讀君一首而辄得數十首以後,讀君一過而如已數十過之馀,曷故也。

    古人著述足以傳久不朽者,大約有三。

    一曰避。

    使龍而日見形于人,亦豢矣。

    使人而日餐江瑤柱,亦饫矣。

    故讀數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字,讀數十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律,讀數十百首而不得其所守之體。

    陸生曰:‘數見不鮮’(207);可以悟所避矣。

    ”陳眉公《晚香堂小品》卷十二《汪希伯詩序》雲(208):“吾輩詩文無别法,最忌思路太熟耳。

    昔王元美論藝(209),止拈《易》所雲:‘日新之謂盛德。

    ’餘進而笑曰:孫興公不雲乎(210):‘今日之迹複陳矣。

    ’故川上之歎,不曰‘來者’,而曰‘逝者’(211)。

    天馬抛棧,神鷹掣鞲,英雄輕故鄉,聖人無死地(212);彼于向來熟處,步步求離,刻刻不住。

    右軍萬字各異(213),杜少陵詩無一篇雷同;是兩公者非特他人路不由,即自己思路亦一往不再往”(參觀《管錐編》1199頁增訂論“陳言”與“割愛”)。

    皆快論隽語,欲詩人遣詞命意,如蘧廬之一宿不再宿(214),阿國之一見不再見(215)。

    雖陳義過卓,然作者固當仰高山而心向往也。

    嘗試論之。

    一首之中,字句改易,後來居上,定本獨傳,然往往初稿同留天壤,有若良工示璞、巧婦留針線迹者。

    如少陵《曲江對酒》之“桃花細逐楊花落”,原作“桃花欲共楊花語”,是也。

    一集之中,語意屢見,亦仿佛斟酌推敲,再三嘗試以至于至善,不啻一首之有草稿與定本。

    特數篇題目各異,語得并存,勿同一首塗逭之後,存一而舍其馀耳。

    如少陵《奉寄鄭少尹審》雲:“社稷纏妖氣,乾坤送老儒。

    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野望》雲:“納納乾坤大,行行郡國遙。

    扁舟空老去,無補聖明朝”;《大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峽》雲:“此生遭聖代,誰分哭窮途”;《江漢》雲:“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客亭》雲:“聖朝無棄物,老病已成翁”;《旅夜書懷》雲:“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語意相近或竟相同,而《江漢》、《客亭》、《旅夜書懷》中句毫發無憾,波瀾老成;則視他三首中句為此三首中句之草創或試筆,亦無傷耳。

    吳淡川《南野堂筆記》(216)卷一嘗謂少陵“風急天高猿嘯哀”一首,即将“重陽獨酌杯中酒,卧病起登江上台”二句“衍為一篇”,正複有見于此。

    試取斯類諸篇彙觀,宛若睹一篇之先後數番改稿,慘淡經營,再接再勵,而非百發百中焉。

    (397—398頁) 這一則講一家詩集中的詞意避免重複。

    陸機《文賦》說:“謝朝花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

    ”即别人用過的詞意不再用,要創造别人沒有用過的。

    别人用過的辭,如比喻,用花比美人,前人已經用得多了,再用就沒有意味了。

    用意也這樣。

    這裡指出一家的詩,自己用過的辭意,最好也避免不用。

    《管錐編》1198頁:陸機《文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雖杼柚于予懷,怵他人之吾先;苟傷廉而愆義。

    亦雖愛而必捐。

    ”錢先生稱:“若侔色揣稱,自出心裁,而成章之後,忽睹其冥契‘他人’亦即‘篇’之作者,似有蹈襲之迹,将招盜竊之嫌,則語雖得意,亦必刊落。

    ”這是說,自己創作的,跟前人之作暗合,應當删去。

    這裡講的,當如《談藝錄》三五《放翁詩詞意複出議論違牾》,舉例如:“自《唐安徙家來和義》雲:‘身如林下僧,處處常寄包;家如梁上燕,歲歲旋作巢’;《寒食》雲:‘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羨遊僧處處家’;《秋日懷東湖》雲:‘身如巢燕臨歸日,心似堂僧欲動時’;《夏日雜題》雲:‘情懷萬裡長征客,身世連床旦過僧。

    ”這裡四首詩,都用僧和燕作比,四首詩用相同的比喻,詞亦相類。

    這就是錢先生指出要相避的。

    錢先生引周容《複許有介書》,“讀君一首辄得數十首以後,讀君一過而如已數十過之馀”。

    為什麼讀一首詩往往如得讀數十首呢?讀一遍如已讀數十遍呢?我們讀陸遊上舉的四首詩,就比喻說,好像讀一首。

    這裡說,讀一首好像讀幾十首,當是因為一首詩中的詞意都是新創的緣故。

     《易·系辭上》:“日新之謂盛德。

    ”創作要避免重複,就要求日新。

    反映新的生活,就可避免與舊的創作重複了。

    孔子在川上的歎息,不說“來者”,而說“逝者”,即“來者”當含有新的意味,“逝者”含有舊的意味,這裡也含有去舊求新的意味吧。

    錢先生又指出創作後的修改,語意相近或相同,經過修改後的句子勝過原作,那雖有相同還是可傳的了。

    錢先生指出“社稷纏妖氛,乾坤送老儒”四句,一指世亂,一指自己如同棄物的老儒,但把世亂歸罪于女禍,稱女娲為“妖氛”,這是不恰當的,有毛病。

    再像“納納乾坤大,行行郡國遙”,乾坤大指空間說,郡國遙也指空間說,不像《絕句四首》中的“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的一句寫時間,一句寫空間。

    又如“此生遭聖代,誰分哭窮途”。

    即生在聖代,誰料不遇。

    又“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以天地之大,不能容一腐儒,使他隻能思歸而不得,含意較前二句深沉。

    “聖朝無棄物,老病已成翁”,不說朝廷抛棄他,卻說自己老病而離開朝廷,這反映杜甫的仁厚的心情。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豈有因文章而著名,實因老病而休官,反映了杜甫自謙而仁厚的性情。

    這樣寫,才“毫發無憾,波瀾老成”,雖與以上幾首詞意相同,也無礙了。

     (二一)引申 王靜庵《苕華詞·蝶戀花》:“往事悠悠容細數。

    見說他生,又恐他生誤。

    縱使茲盟終不負,那時能記今生否?”即萚石《追憶詩》所謂:“他生便複生同室,已是何人不是君!”(《錢锺書研究》22頁) 這一則是《文心雕龍·镕裁》講的引申道:“引而申之,則兩句敷為一章”,把兩句話發展成一章。

    錢載《追憶詩》的“他生便複生同室,已是何人不是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