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鑒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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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錢先生的“擘肌分理” 餘十六歲與從弟锺韓自蘇州一美國教會中學返家度暑假,先君适自北京歸,命同為文課,乃得知《古文辭類纂》、《骈體文抄》、《十八家詩抄》等書(1)。

    絕鮮解會,而喬作娛賞;追思自笑,殆如牛浦郎之念唐詩(2)。

    及入大學,專習西方語文。

    尚多暇日,許敦宿好。

    妄企親炙古人,不由師授。

    擇總别集有名家箋釋者讨索之,天社兩注(3),亦與其列。

    以注對質本文,若聽訟之兩造然;時複檢閱所引書,驗其是非。

    欲從而體察屬詞比事之慘淡經營,資吾操觚自運之助。

    漸悟宗派判分,體裁别異,甚且言語懸殊,對疆阻絕,而詩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

    至于作者之身世交遊,相形抑末,馀力旁及而已。

    孤往冥行,未得謂得。

    遊學歐洲,都抛舊業。

    歸舶邂逅冒君景璠,因以晉見其尊人疚齋先生(4),并獲讀所著《後山詩天社注補箋》。

    其書網羅掌故,大裨征文考獻,若夫劉彥和所謂“擘肌分理”(5),嚴儀卿所謂“取心析骨”(6),非所思存。

    餘謂補箋洵善矣,胡不竟為補注耶。

    景璠嗤餘:“談何容易。

    ”少年負氣,得閑戲别取山谷詩天社注訂之。

    多好無恒,行衢不至,補若幹事而罷。

    出乎一時技癢,初不笃嗜黃詩也。

    《談藝錄》刊行後,偶與潘君伯鷹同文酒之集。

    伯鷹盛歎黃詩之妙,渠夙負詩名,至是幾欲一瓣香為山谷道人,雲将精選而詳注之。

    頗稱餘補注中歐梅為官妓等數則(7),餘雖忻感,然究心者固不屬此類爾。

    (346頁) 這一則錢先生講自己的治學經驗,談關于如何提高對詩歌的鑒賞力問題。

    錢先生十六歲時從讀選本入手,有《古文辭類纂》、《骈體文抄》、《十八家詩抄》,即對古文、骈文、大家名家詩都讀了。

    進一步結合任淵注來讀《山谷集》、《後山集》,用法官斷案的眼光,把作者和注者看作兩造,看注釋是否符合作者的情意,用老吏斷獄的方法來作判斷。

    這樣就要查對書證,尋根究柢,索閱所引書,驗其是非。

    這種老吏斷獄的讀書法,确實是做到切實的研究。

    錢先生這樣做的用意,還不在于看任淵注得是否正确,在于通過糾正任淵注的疏失與不足,找出黃庭堅詩用詞的來曆,進而探索他的詩句中所表達的情意,結合他所表達的情意和用詞造句來探索他的表達方法,即“體察屬詞比事之慘淡經營”,運用到自己的創作中去,“資吾操觚自運之助”。

    通過這樣研究,懂得作者怎樣形成各個流派,具有怎樣不同的風格,甚至用詞造句也有不同,從而探索到作者的詩眼文心,詩眼即作者在用詞上的慘淡經營,文心即作者在表達情意上的用心。

    這樣的研究,就接觸到劉勰講的“擘肌分理”,對作品的詞語結構作細緻分析,得出他所要表達的情意,和所運用的藝術技巧。

    也像嚴羽說的“取心析骨”,“取心”即指探索作者的靈魂,“析骨”即指分析作者的文詞。

     這一則裡講的,可以從《關于〈宋詩選注〉的對話》裡得到印證。

    日本内山精也君來上海複旦大學從王水照教授研究詩的對話,見《文史知識》一九八九年第五期。

    《對話》講到“檢閱所引書,驗其是非”時說:“内山:首先使我們感佩的是錢先生引用資料的嚴格和他的聞名于世的淵博。

    有關宋詩的資料,迄今為止似乎還沒有作過系統的整理。

    錢先生卻從基本文獻直至個别生僻的零星材料,差不多囊括無遺。

    他凡有引用,必定是第一手材料,并譯注卷次。

    我們因翻譯(《宋詩選注》)所需,一一作了查對,幾乎沒有什麼誤脫的地方。

    資料準确是一切學術工作的前提和基礎,但像錢先生這種經得起查核的著作是并不多見的。

    ” 錢先生又說:“欲從而體察屬詞比事之慘淡經營”,《對話》中講到:“王:錢先生曾說,‘我有興趣的是具體的文藝鑒賞和評判’。

    他正是從苦心搜集的大量資料基礎上,加以選擇、排比、綜合、分析,也就是說,一切從具體特殊的審美經驗和事實出發,來進行經驗的描述、一般的概括和理論的推演,從具體上升到抽象,來把握古今中外相同和相通的‘文心’或人類一般的藝術思維。

    例如徐俯有一聯名句:‘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風’,《宋詩選注》指出此聯名句曾為南宋陸遊、樓鑰、彭陶孫、錢厚等人所摹仿,又為金人張公藥所沿襲,連類引證,充分反映了江西詩派‘脫胎換骨’的時代風尚和影響。

    ”按陸遊《春日絕句》:“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猶寒。

    ”陸遊的詩句顯然摹仿徐俯,一百五日指距冬至一百五日為寒食節,一百七日已過了寒食節,所以徐俯句顯得自然。

    這裡既體會到屬詞比事的不同,也看到江西詩派的影響。

     《對話》還講到“王:葉紹翁‘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一聯,注文引了五個用例,更可看作這一意象的演化小史:唐人的不及葉氏的‘醒豁’,陸遊的不及其‘新警’,張良臣的不及其‘具體’。

    這裡有來龍去脈的爬梳,有優劣長短的評賞。

    一個意象的産生總不是孤立的、靜止的。

    對意象作出曆史的動态的描述和分析,此書中是大量的,也使人心折。

    ”這裡談到對意象探讨,已經牽涉到“擘肌分理”,“取心析骨”了。

     (二)論“一字之差,詞氣迥異” 《弇州山人續稿》卷一百五十《吳中往哲象贊》于歸震川曰(8):“先生于古文詞,雖出之自史漢,而大較折衷于昌黎、廬陵。

    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超然當名家矣。

    (9)”《贊》曰:“風行水上,渙為文章;當其風止,與水相忘。

    剪綴帖括,藻粉鋪張。

    江左以還,極于陳梁。

    千載有公,繼韓歐陽。

    餘豈異趨,久而始傷。

    ”錢牧齋《初學集》卷七十九《與唐訓導汝谔論文書》、卷八十三《題歸太仆文集》、《有學集》卷四十九《題宋玉叔文集》、《列朝詩集》丁集卷六又卷十二重疊引《贊》語(10),皆竊易“久而始傷”為“久而自傷”,以自堅其弇州“晚年定論”之說。

    周栎園《書影》卷一記弇州晚年翻然自悔(11),本牧齋所說,而引《贊》中此句,作“始傷”不誤。

    歸玄恭編《震川全集》(12),末附弇州《贊》及《列朝詩集》中震川傳,亦作“始傷”,已據弇州原文以校正牧齋引文。

    而《明史·文苑傳》、《四庫總目》卷一百七十二《震川文集》提要均作“自傷”(13),則未檢《弇州續稿》而為牧齋刀筆吏伎倆所欺。

    李元仲《寒支二集》卷一《答葉慧生書》雲(14):“及元美末年為震川贊,乃曰:‘餘豈異趣,晚而自傷。

    ’蓋傷震川之不可及也。

    ”呂叔讷《白雲草堂文抄》卷三《再複嚴明府書》雲(15):“究之王李所成,不能轶出于韓歐之徒之上。

    晚而自傷。

    竟屈伏于震川之下。

    ”蔣子潇《七經樓文抄》卷四《與田叔子論古文第二書》(16)甚許弇州,言其非真推震川,乃“老而懷虛,自貶以揚之”,卻仍謂弇州有“久而自傷”之語。

    近賢論著,因循不究。

    蓋衆咻傳訛,耳食而成口實矣。

    一字之差,詞氣迥異。

    “始傷”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賞音恨晚也。

    “自傷”者,深悔己之迷途狂走,聞道已遲,嗟怅何及也。

    二者毫厘千裡。

    曰“豈異趣”者,以見己與震川,同以“史漢”為究竟歸宿,特取徑頓漸不同,未嘗假道于韓歐耳。

    弇州弟敬美《王奉常集》卷五十三《藝圃撷馀》雲(17):“正如韓柳之文,何有不從左史來者。

    彼學而成為韓為柳,我卻又從韓柳學,便落一塵矣。

    輕薄子遽笑韓柳非古,與夫一字一語必步趨二家者,皆非也。

    ”足資傍參。

    弇州《讀書後》卷四《書歸熙甫文集後》(18)須與《四部稿》卷一百二十八《答陸汝陳》合觀。

    陳眉公《妮古錄》引弇州語(19),亦見《續稿》卷一百七十五《與徐宗伯書》,其書與卷一百八十一《與李仲子能茂》、卷一百八十二《與顔廷愉》,胥可闡明此《贊》。

    《書譜》記王逸少評書雲(20):“锺張信為絕倫(21)。

    吾書比之锺張,锺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

    ”弇州晚歲虛氣退,于震川能識異量之美,而非降心相從,亦不過如逸少之于锺張而已。

    何嘗拊膺自嗟、低頭欲拜哉。

    牧齋排擊算州,不遺馀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

    如記弇州造訪湯若士(22),若士不見,而盡出所塗抹弇州文集散置幾案間,弇州翻閱,默然而去。

    王山史《砥齋集》卷二(23)《書錢牧齋湯臨川集序後》即謂其“欲訾弇州”,所“述事似飾而未确”:“預出之以度弇州之至耶?抑延弇州至堂而後出之耶?”竊謂征諸《玉茗堂尺牍》卷一《答王淡生》(24),則若士“标塗”弇州集,有人“傳于”弇州“之座”而已卷三《複費文孫》明言舊與弇州兄弟同仕南都,“不與往還”。

    牧齋不應未睹二牍,而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重名高,不難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欤!牧齋談藝,舞文曲筆,每不足信。

    渠生平痛诋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陽之早作規摹七于(25)、蕭伯玉之始終濡染竟陵,則為親者諱,掩飾不道隻字。

    竄改弇州語,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

    (385—387頁) 這一則講錢謙益篡改王世貞《吳中往哲象贊》的歸有光贊,把原文的“久而始傷”改為“久而自傷”。

    這一個字的篡改,用意有很大不同,所以歸入鑒賞類。

    這一個字的篡改,牽涉到王世貞對歸有光的态度,牽涉到王世貞對歸有光的評價與對自己的評論,所以關系不小。

    揭發這一個字的篡改,也揭發了錢謙益的用心和為人,這也有關對錢謙益的評價,所以錢先生作了詳密的考證。

    錢謙益的篡改,影響很大,不但《明史·文苑傳》裡引用了,連博學如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裡也引用了,因此使李世熊、呂星垣、蔣湘南都承襲錯誤,這就不得不加以辨正了。

     錢先生揭發錢謙益的篡改:一據《弇州山人續稿》作“久而始傷”,二據周亮工《書影》引作“始傷”,三據歸慶編《震川全集》末附引《贊》作“始傷”。

    除據了這三證外,還引了王世懋《藝圃撷馀》的話作旁參一,再引王世貞《讀書後》講歸有光的話作旁參二,再引王世貞《四部稿》的《答陸汝陳書》作旁參三,再引陳繼儒引王世貞語作旁參四。

    這樣舉了三個明證與四個旁參,證明錢謙益的篡改原文,已鐵案如山,不可動搖。

    錢先生更指出這一個字的篡改的用意。

    “一字之差,詞氣迥異。

    ”“始傷”,能識歸有光的異量之美,認為歸有光的學習韓愈、歐陽修,與自己學問門徑不同,但同以學習《史記》《漢書》為歸宿,這點起初不認識,這時開始認識,因而傷悼他。

    不過表示賞識他而已。

    “自傷”是傷自己的迷途狂走,開道已遲。

    這一字的篡改,歪曲了王世貞原意,來貶低王世貞。

    像紀昀的《四庫全書總目·震川文集》:“初,太倉王世貞傳北地信陽(李夢陽、何景明)之說,以秦漢之文倡率天下。

    ”“有光獨抱唐宋諸家遺集,與二三弟子講授于荒江老屋之間,毅然與之抗衡。

    ”“世貞初亦抵牾,迨于晚年,乃始心折。

    ”“自明季以來,學者知由韓柳歐蘇沿洄以泝秦漢者,有光實有力焉。

    ”這裡講王世貞“以秦漢之文倡率天下”,又講有光“由韓柳歐蘇沿洄以泝秦漢”,就歸宿到秦漢講,兩者并無不同,隻是取徑不同而已。

    稱作“自傷”,是自傷迷途狂走,變成“異趨”,與世貞說的“餘豈異趨”相矛盾了。

    因此紀昀論述也有矛盾,紀昀既認為兩家同趨秦漢,何用“自傷”?錢先生又指出錢謙益捏造故事來貶低王世貞。

    指出他“舞文曲筆,每不足信”,又舉出他痛诋明代七子與竟陵派锺譚,但掩飾他的好友摹仿七子與濡染竟陵,更作了批駁。

     (三)論詩注引文 方氏《瀛奎律髓》頗薄雁湖《半山詩注》(26),屢屢言之。

    偶觀其書,實亦未盡如人意。

    好引後人詩作注,尤不合義法。

    如羼入集中之王逢原《寄慎伯筠》詩“宜乎倜傥不低斂”句,雁湖注乃引呂居仁詩。

    昔李善注《文選》,于《洛神賦》“踐遠遊之文履”句下,引繁欽《定情詩》雲:“有此言,未詳其本”,亦不過征及同時作者,雁湖則何藉口哉。

    故卷三十六末劉辰翁評曰:“嘗見引同時或後人詩注意,不知荊公嘗見如此等否。

    ”深中雁湖之病。

    (79頁) 這一則講詩注的引文問題,跟鑒賞有關。

    方回對李璧的王安石詩注不滿,如王安石《冬至》:“都城開博路,佳節一陽生。

    ”方回評:“李參政(璧)注:‘博路,未詳。

    ’予謂常日禁賭博,惟節日不禁耳。

    ”這裡即指出李璧注得不夠。

    錢先生指出李璧注,把王逢原的詩混入王安石集中。

    還指出李璧又引後人的詩作注,呂居仁,呂本中字。

    呂本中生在王安石後,王安石看不到呂本中的詩,引呂本中的詩來注王安石詩不合。

    再說王逢原是王令的字,王令死得比王安石早。

    引呂本中的詩來注王令的詩也不合。

    錢先生引李善注《文選》,《洛神賦》中有“踐遠遊之文履”句;“繁欽《定情詩》曰:‘何以消滞憂,足下雙遠遊。

    ’有此言,未詳其本。

    ”錢先生認為繁欽與《洛神賦》作者曹植是同時人,曹植可能看到過繁欽的詩。

    李璧引呂本中的詩句來注王安石詩,王安石沒有看到過呂本中詩,這樣引用就不合了。

    引用作者前人的詩句來注作者的詩是可以的,因為作者寫詩時,有時用典故,其中有引用前人詩句,從前人詩句中有所觸發。

    引前人詩句來注,可以從前人詩句中體會作者的情思,所以引前人詩句作注是必要的。

    引作者的後人詩句作注,作者看不到他後人的詩句,作者不可能從後人詩句裡得到觸發,這樣引用就沒有必要了。

     (四)論注詩要識作者手眼 (黃庭堅)《題落星寺》第三首:“小雨藏山客坐久。

    ”青神注引《莊子》:“藏山于澤。

    ”按僅标來曆,未識手眼。

    勝處在雨之能藏,而不在山之可藏。

    賈浪仙《晚晴見終南諸峰》雲(27):“半旬藏雨裡,今日到窗中。

    ”庶可以注矣。

    坐久者,待雨晴而山得見;山谷《勝業寺悅堂》詩所謂:“苦雨已解嚴,諸峰來獻狀”是也。

    韓緻堯《丙寅二月二十三日撫州如歸館作》雲(28):“好花虛謝雨藏春。

    ”元遺山《晴景圖》雲:“藏山隻道雲煙好”,用“藏”字亦可參觀。

    新補三十、《題息軒》:“萬籁參差寫明月。

    ”青神注:“萬籁見上。

    ”按《有不為齋随筆》丁雲(29):“用王羲之蘭亭詩:‘群籁雖參差,适我無非親。

    ’”是也。

    “寫”指月中竹影言(參觀《管錐編》256頁)。

    此句一、二字指聲,五、六、七字指影,三、四字雙關聲影言之,兼逸少之“群籁參差”,與柳子厚《南》之“迴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30)。

    ”(339頁) 這一則講注解詩要識得作者的手眼即技巧。

    如黃庭堅詩:“小雨藏山客坐久。

    ”要注意這個“藏”字。

    這裡說成“雨藏山”,賈島說成山(西南諸峰)“藏雨”,即山藏于雨裡,在詩裡可說“藏雨裡”。

    用“雨藏山”,好像雨是有知,可以藏物,是拟人化。

    說“藏雨裡”,好像山是有知,山藏于雨中了。

    再說“今日到窗中”,即山到窗中,和“峰來獻狀”,把山或峰說成是有知的,也是拟人化手法。

    又黃庭堅詩:“萬籁參差寫明月。

    ”在這裡要了解作者的心情,所以用王羲之蘭亭詩,“群籁雖參差,适我無非親”來注,寫出了作者以群籁為适我相親,表達喜愛群籁的心情,這樣的注,跟作者心情有關,是好的。

    “萬籁參差”是寫聲,“寫明月”是寫影。

    “寫明月”是寫于明月的意思,即月亮把竹影寫在地上,也是拟人化手法。

    “參差”既是聲的參差,即“群籁參差”,也是影的參差,即“林影參差”。

    這樣細緻地分析,才能識得作者的心眼,認得作者的技巧和心情。

     這裡講參觀《管錐編》256頁,即講“寫”字:“《日知錄》舉師涓‘靜坐撫琴而寫之’,出《韓非子·十過》,而《外儲說》左上又有‘蔔子妻寫弊袴也’;一言仿效聲音,一言仿效形狀,先秦以來,此意沿用。

    ”這是說一個“寫”字,在“撫琴而寫之”裡,指仿效聲音;在“寫弊袴”裡,指仿效形狀。

    但在“萬籁參差寫明月”裡,一個“寫”字,在一句話裡,“萬籁”指自然界的聲音。

    “萬籁參差”,這個“參差”是寫聲,仿效聲的不齊。

    “寫明月”,指月中竹影參差,是寫影,仿效竹影的參差。

    “參差”是雙關聲影,“寫”兼指寫聲寫影。

     (五)論引後注前 餘此論有籠統鹘突之病(31)。

    僅注字句來曆,固宜征之作者以前著述,然倘前載無得而征,則同時或後人語自可引為參印。

    若雖求得詞之來曆,而詞意仍不明了,須合觀同時及後人語,方能解會,則亦不宜溝而外之。

    《文選》開卷第一篇班孟堅《兩都賦·序》之“朝廷無事”句下,善注引蔡邕《獨斷》而自白曰:“諸釋義或引後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專,他皆類此”;《東都賦》之“體元立制”句下,善注至引晉人杜預《左傳注》“體元以居正”為漢文來曆,此類時一遇之。

    《西京賦》之“右平左墄”句下(32),善注引《西都賦》“左墄右平”,以班證張,又如以繁欽詩與曹子建賦互印矣。

    劉須溪評雁湖注語(33),亦不可一概而論。

    如卷三十八《送王覃》雲:“山林渺渺長回首,兒女紛紛忽滿前”,雁湖注引謝師厚詩(34):“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姑胥郭》雲:“旅病愔愔如困酒,鄉愁脈脈似連環”,雁湖注引東坡詩(35):“下第味如中酒味”;皆牽合無謂,茲不多舉。

    卷四十七《黃鹂》雲:“娅姹不知緣底事,背人飛過北山前。

    ”雁湖注引蘇子美詩(36):“娅姹人家小女兒,半啼半語隔花枝”;按《蘇學士文集》卷八《雨中聞莺》曰:“嬌人家小女兒”,雁湖改字以附會荊公詩,尤不足為訓。

    顧複有捉置一處,使人悟脫胎換骨之法者,如卷四十《送望之赴臨江》雲:“黃雀有頭顱,長行萬裡馀。

    ”雁湖注引山谷《黃雀》詩(37):“頭顱雖複行萬裡”;卷四十六《韓信》雲:“将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

    ”雁湖注引山谷:“功成千金募降虜,東面置坐師廣武,雖雲晚計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

    ”然此二注之意,早發于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矣(38)。

    又按吳書論《送望之出守臨江詩》一條,《苕溪漁隐叢話》後集卷二十五引作《複齋漫錄》(39)。

    南宋人書中所引《複齋漫錄》多見于今本《能改齋漫錄》中,即如雁湖注卷二十二《即事》“靜憩雞鳴午”句,卷二十八《張侍郎示東第新居和酬》“恩從隗始詫燕台”句,皆引《複齋漫錄》,《叢話》後集卷二十五、卷三十二亦然,而兩則均見《能改齋漫錄》卷三。

    《能改齋漫錄》卷七考論荊公《張侍郎示東第新居和酬》此聯甚詳,不應卷三又有寥寥數語,兩條之一當出《複齋漫錄》;卷三論荷囊條《叢話》後集卷三十六引作《複齋漫錄》,而《蘆浦筆記》卷三糾《能改齋漫錄》有之(40)。

    斯類疑莫能明。

    《四庫總目》卷一百十八《能改齋漫錄》提要雲:“輾轉繕錄,不免意為改竄,故參錯百出,不知孰為原帙也。

    ”卷一百三十五《白孔六帖》提要小注雲(41):“按《複齋漫錄》今已佚,此條見《苕溪漁隐叢話》所引。

    ”然于兩《漫錄》之莫辨葛龔(42),初未措意也。

    (389—391頁) 這一則講注中引文,是幫助鑒賞用的,所以歸入鑒賞類。

    作品中引用典故,說明作者寫作時,想到這個典故,引入作品中。

    注中把這個典故引出來,可以體會作者引用這個典故時,從這個典故中有什麼觸發,幫助讀者去體會作者的情思。

    因此注中引文,倘引作者以後人寫的文辭,是作者所看不到的,就起不了這個作用。

    那麼注中引文可不可以引用作者以後人的文辭呢?錢先生從《文選》李善注中研究這個問題,認為倘從作者前人的文辭中找不到可以引證的資料,或者找到了前人的資料而看不明白,那麼引用作者同時人或以後人的資料來加以證明,還是可以的。

    比方《文選》裡班固《兩都賦·序》的注裡引了蔡邕的話,即引後人的話來注前人的作品,說明“引後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專”。

    大意是說,引後人的話來做說明,表示我不敢專用自己的話來說。

    又像引班固的話來注張衡的賦,引繁欽的詩來注曹植的賦,即引作者同時人的話來做注。

    照李善注看,隻要引用得當,也是可以的。

     錢先生又引李璧注王安石詩作例來看。

    如“兒女紛紛忽滿前”,這話很明白,用不着引證,李璧卻引謝景初的“盡呼兒女拜燈前”,謝詩是講有貴客到來,所以盡呼兒女來拜見,跟王安石詩的情景不同,這樣引用完全沒有必要。

    再像引蘇轼的“下第味如中酒味”,來注王安石詩的“旅病情惜如困酒”,“旅病”當指行旅中的困頓,“下第”指考試落第,兩者的心情不同,因此用“中酒”來注“困酒”也不确切。

    再像李璧引蘇舜卿的“嬌人家小女兒”,改為“娅姹人家小女兒”,來注王安石“娅姹不知緣底事”,“嬌”指小女兒的神态,王安石的“娅姹”指黃莺的鳴聲,這樣改字來引證,更不對了。

     錢先生又指出引後以明前,也有引得比較好的,如王安石《送呂望之赴臨江》:“黃雀有頭顱,長行萬裡馀。

    想因君出守,暫得免苞苴。

    ”黃庭堅《黃雀》詩:“牛犬垂天且割烹,細微黃雀莫貪生。

    頭顱雖複行萬裡,猶和鹽梅傅說羹。

    ”李璧引“頭顱雖複行萬裡”來注。

    “頭顱行萬裡”,見《後漢書·袁紹傳》:袁紹子袁尚、袁熙戰敗走遼東救公孫康,康把他們捉住,坐在凍地,袁尚求一條席子。

    康說:“卿頭顱方行萬裡何席之為?”遂斬兩人頭送給曹操。

    王安石用這個典故,說黃雀有頭顱,可以飛行萬裡。

    想因呂望之出去作臨江太守,黃雀得免于被捕殺作苞苴,苞苴指用物包裹。

    黃庭堅把王安石詩改寫成黃雀雖然可行萬裡,還是要被捕殺來作菜羹。

    即用王安石詩來分出新意,所以稱為“脫胎換骨”。

    再像王安石詩:“将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

    ”見《漢書·韓信傳》:韓信領兵擊趙陳馀,廣武君李左東勸陳馀深溝高壘勿與戰,他引精兵二萬襲其糧道。

    陳馀不聽,韓信遂進兵擊殺陳馀,擒李左東。

    信解其縛,師事之。

    王安石用這事來贊美韓信。

    李璧引黃庭堅的詩來作注。

    黃庭堅把王安石的兩句詩化成四句,這也是“脫胎換骨”之法,這樣以後注前,可以使人了解怎樣“脫胎換骨”,還是有作用的。

    下面講《複齋漫錄》今已佚,見《苕溪漁隐叢話》中引用,有的又見于《能改齋漫錄》,兩書引用《漫錄》,究竟誰引誰,已不可考了。

     (六)論糾正誤注 (黃庭堅)《次韻文潛立春日》三絕句第一首雲(43):“眇然今日望歐梅,已發黃州首重回。

    試問淮南風月主,新年桃李為誰開。

    ”天社謂是憶東坡(44),東坡谪于黃州;歐陽修、梅聖俞,則坡舉主也。

    按此詩乃崇甯元年十二月中作,時山谷已罷太平州。

    《外集》載崇甯元年六月在太平州作二首之一雲:“歐靓腰支柳一渦,小梅催拍大梅歌”;又《木蘭花令》雲:“歐舞梅歌君更酌。

    ”則是歐梅皆太平州官妓。

    太平州古置淮南郡,文潛淮陰人,陰者水之南;時方貶黃州安置,黃州宋屬淮南路。

    故曰“淮南風月主”。

    蓋因今日春光,而憶當時樂事,與廬陵、宛陵,了無牽涉。

    南宋吳淵《退庵遺集》卷下(45)《太平郡圃記》自言作揮麈堂,卷上《揮麈堂詩》第二首雲:“歐梅歌舞怅新知”,亦其證驗。

    天社附會巾帼為須眉矣。

    (10—11頁) 這一則講注釋,注釋要求正确,一定要對原文有正确理解,才能注得正确。

    這裡說任淵把黃庭堅詩句注錯了,所以注錯,是因為他隻看文字表面是“今日望歐梅”,想到歐陽修、梅聖俞是蘇轼應科舉考試時的舉主,是蘇轼在想望他們。

    他沒有查這首詩的寫作年代,不考慮他寫這首詩時還有别的詩裡也提到“歐、梅”。

    這樣一考查,這首詩是崇甯元年十二月中作。

    他在崇甯元年六月裡作的詩裡寫的歐梅,都指太平州官妓。

    他在這年十二月,已罷太平州,所以說“今日望歐梅”了。

    光這樣考查還不夠,再查詩裡的“淮南風月主”是指張耒,張耒時方貶黃州安置,黃州宋屬淮南路,故稱他為“淮南風月主”,與詩題的“次韻文潛”相合。

    這樣說還不夠,再舉出吳淵所記“歐梅歌舞”來作證。

    說明錢先生要糾正任淵注的錯誤,要經過多方考證,要舉出多種證據,才能下一結論。

    從這裡告訴我們,要讀懂一首詩,對于詩中的疑難問題,經過怎樣的反複探讨,才能得出正确的結論來。

     有人對錢先生這種解釋提出不同意見,認為黃庭堅詩:“眇然今日望歐梅”,任淵注:“王羲之帖雲:‘當今人物眇然。

    ’”眇然指人物已不在,故想望歐陽修、梅舜俞,任淵注不誤。

    按王羲之帖的“人物眇然”,“眇然”形容人物,是指人物不在。

    黃詩“眇然今日望歐梅”,“眇然”指“望”,這個“眇然”,如《莊子·德充符》,“眇乎小哉”之意,即有狀微小意。

    因歐梅指太平州官妓,故用眇然來想望;倘指歐陽修、梅聖俞,則為黃庭堅推尊的前輩名公,不能稱眇然望了。

    這是說同一個“眇然”,用來指人物是一個意義,用來指“望”是另一個意義,不可混淆。

    這更證明錢先生解釋的正确。

     (七)元好問論黃庭堅詩解 遺山詩中“甯”字,乃“甯可”之意,非“豈肯”之意。

    如作“豈肯”一解,則“難将”也,“全失”也,“甯下”也,“未作”也,四句皆反對之詞,偏面複出,索然無味。

    作“甯可”解,适在第三句,起承而轉,将合先開,欲收故縱,神采始出。

    其意若曰:“涪翁雖難親少陵之古雅,全失玉溪之精純,然較之其門下江西派作者,則吾甯推涪翁,而未屑為江西派也”:是欲擡山谷高出于其弟子。

    然則江西派究何如。

    乃緊接下一絕曰:“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蓋舉後山以概其馀西江詩人,此外比諸郐下,不須品題。

    遂系以自述一首,而《論詩絕句》終焉。

    《遺山集》中于東坡頗推崇,《杜詩學引》稱述其父言:“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而《論詩絕句》傷嚴寡恩如彼,倘亦春秋備責賢者之意。

    遺山所深惡痛絕,則為江西派,合之《中州集自題》絕句,更彰彰可見。

    (153頁) 這一則講元好問《論詩》中論黃庭堅的詩:“古雅難将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

    論詩甯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裡人。

    ”錢先生先抓住“甯”字來講,認為是“甯可”的“甯”,即甯可向黃庭堅拜倒,不作江西詩派中人。

    即把黃庭堅突出于江西詩派以外,認為黃庭堅還是可取的。

    雖然黃庭堅的詩不如杜甫詩的古雅,全失李商隐詩的精純,但還是好的。

    元好問為什麼要向黃庭堅下拜,在《論詩》裡沒有說。

    《論詩》說的“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稱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為“新”。

    但黃庭堅論詩并不主張“新”,因此這跟黃庭堅無關。

    又說:“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這是批評陳師道作詩時,閉門苦思。

    即把陳師道代表江西詩派,貶低陳師道即貶低江西詩派。

    錢先生又引元好問《杜詩學引》稱“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

    朱弁《風月堂詩話》:“山谷以昆體工夫,到老杜渾成地步。

    ”元好問“甯下涪翁拜”,可能就為了這點。

    所以他的詩裡就稱杜甫的古雅,李商隐的精純,認為黃庭堅都不及。

    雖不及,但他“以昆體工夫,到老杜混成地步”,所用的工夫還是好的,所以還推重他吧。

     (八)元好問評蘇詩 《紀文達公文集》卷九《趙渭川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詩抄序》雲(46):“東坡才筆,橫據一代,未有異詞。

    而元遺山《論詩絕句》乃曰(47):“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蘇詩百态新’;又曰:‘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随,隻言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二公均屬詞宗,而元之持論,若不欲人鑽仰于蘇黃者,其故殆不可曉。

    餘嘉慶壬戌典會試三場(48),以此條發策,四千人莫餘答也。

    惟揭曉前一夕,得朱子士彥卷,對曰:南宋末年,江湖一派(49),萬口同音,故元好問追尋源本,作是懲羹吹虀之論;又南北分疆,未免心存畛域,其《中州集》末題詩(50),一則曰:‘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51);一則曰:‘若從華實論詩品,未便吳侬得錦袍(52)。

    ’詞意曉然,未可執為定論也。

    喜其洞見症結,急為補入榜中”雲雲。

    《策問》五道見卷十二。

    按此說是矣而尚未盡。

    “華實”二字,正可與李延壽《北史·文苑傳序》參觀。

    錢竹汀《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六雲(53):“呂本中《江西詩派圖》意在尊黃涪翁(54);後山與黃同在蘇門,詩格亦不相似,乃抑之入江西派,誕甚矣。

    元遺山雲:‘論詩甯下涪翁拜,未作西江社裡人’;又雲:‘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

    ’遺山固薄黃體而不為,亦由此輩尊之過當,故有此論”雲雲。

    竹汀是節亦有語病,而差與紀序相發。

    遺山“詩到蘇黃盡”一絕後即曰:“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宜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