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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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能把它畫好。

    因為腦子裡想的、眼裡看的都是這個竹子的形象,忘掉了自己,所以“見竹不見人,嗒然遺其身”。

    從腦中、眼中到手執筆下到畫到紙上都是這個有生機的完整的竹子,這就達到“其身與竹化”的境地,這才能使作品“無窮出清新”。

    竹子的形态無窮,是清新的,所以筆下的竹子也是“無窮出清新”了。

    這樣集中精神,就達到“凝神”的境地了。

    “其身與竹化”,就精神說,竹與我合而為一,即腦、眼、手都集中在竹的形象上;就“見竹不見人”說,竹與我還是分而為二,分是“有我有物”,合是“非我非物”,這裡指出凝神寫物的一種境界。

     其五,論“以故為新,以俗為雅”。

    錢先生在《補訂》的山谷詩補注“新補六《再次韻楊明叔·引》”說: “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

    此詩人之奇也。

    ”天社無注。

    按《後山集》卷二十三《詩話》雲:“閩士有好詩者,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聖俞。

    答書曰:‘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爾。

    ’”……近世俄國形式主義文評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為文詞最易襲故蹈常,落套刻闆,故作者手眼須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

    竊謂聖俞二語,夙悟先覺。

    夫以故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謂之使野者文,驅使野言,俾入文語,納俗于雅爾……抑不獨修詞為然,選材取境,亦複如是。

    (320—321頁) 錢先生指出黃庭堅認為“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

    可見黃庭堅正是這樣作詩的。

    試看他的《次韻劉景文登邺王台見寄》之五:“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

    嫁作蕩子婦,寒機泣到明。

    綠琴珠網遍,弦絕不成聲。

    想見鸱夷子,江湖萬裡情。

    ”“傾國傾城”比喻美女,已經很熟了。

    這裡用來比劉景文的詩,把劉詩比作傾城,作“未嫁已傾城”,用“未嫁”,說明他的詩才未得任用。

    這是新的用法,即以故為新。

    《文選·古詩十九首》:“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這也是比較熟的詩句,原句下是“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這是被認為不夠雅正的。

    這裡作“嫁作蕩子婦,寒機泣到明”,是以俗為雅。

    再像說範蠡載了西子,浮遊江湖,稱鸱夷子,這是比較熟的故事。

    這裡作“想見鸱夷子,江湖萬裡情”,任淵注:“言未逢知己也。

    ”既然劉景文的詩是傾城,即比作西子,西子在想望鸱夷子,說明她未逢知己,則也是以故為新。

    可見黃庭堅寫作,他的所謂脫胎換骨,正是用的“以俗為雅,以故為新”,來達到“百戰百勝”,争取勝過同時人,創立江西詩派的。

     其六,講文章布置的“行布”。

    錢先生在《補訂》講黃山谷詩補注的新補十《次韻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裡說: 範元實《潛溪詩眼》記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正謂“行布”。

    ……賀子翼《詩筏》曰:“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句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

    如鄭谷《淮上别故人》詩雲:‘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羌笛離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蓋題中正意,隻‘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

    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用作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徊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

    ”……《瀛奎律髓》卷九陳簡齋《醉中》起句:“醉中今古興亡事,詩裡江山搖落時”,紀曉岚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對句便不及。

    ”試就數例論之。

    倘簡齋以十四字作中聯,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皆未嘗不順理成章……然而“光輝”“超妙”“挺拔”之緻,蕩然無存,不複見高手矣。

    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别》曰:“萬裡相看忘逆旅,三聲清淚落離觞。

    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

    急雪脊令相并影,驚風鴻雁不成行。

    歸舟天際常回首,從此頻書慰斷腸。

    ”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陳,五、六句則比興,安插其間,調劑襯映。

    苟五、六與一、二易地而處,未為序倒而體乖也。

    就三、四而下,直陳至竟,中無疏宕轉換;且雲、雨、雪、風四事,分置前後半之起處,全詩判成兩截,調度失方矣。

    (323—325頁) 錢先生在這裡講“行布”,不是講一般的文章布置,是就詩的意匠經營和文心的鈎玄抉微說的,是就創作的成就說的。

    即如鄭谷的詩,倘把“君向潇湘我向秦”跟“揚子江頭楊柳春”對調,一開頭點明分别,結句卻是“揚子江頭楊柳春”,把“楊柳春”跟“楊花愁殺”的對照寫法,把離别時引起的離愁也破壞了。

    所以“君向潇湘”句放在句末,不光有無限情深的意味。

    再像陳與義《醉中》:“醉中今古興亡事,詩裡江山搖落時。

    兩手尚堪杯酒用,寸心惟是鬓毛知。

    稽山擁郭東西去,禹穴生雲朝暮奇。

    萬裡南征無賦筆,茫茫遠望不勝悲。

    ”方回評:“三、四絕妙,馀意感慨深矣。

    ”這首詩主旨在前四句,“今古興亡事”,今古興亡,正把北宋的亡包括在内,又碰上宋玉悲秋的“搖落深知宋玉悲”時,因此引起感歎。

    兩手隻能舉杯澆愁,感歎無所作為,報國的寸心隻造成鬓毛斑白,無濟于事。

    這種感慨正是從一、二句來。

    要是把一、二句跟“稽山”兩句對調,完全可通,隻是把三、四句的深沉感慨的情緒減淡了。

    再看黃庭堅的一首,元明送庭堅一直送到黔南,留數月不忍别,所以有“萬裡相看”的說法;但終于别去,所以有“三聲清淚”句;跟元明經過巫峽,所以有“朝雲”句;不知何時再會,所以有“夜雨”句。

    經過這樣的經曆,才發出“脊令相并影”“鴻雁不成行”兩句,《詩·小雅·棠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

    ”正指“萬裡相看”說。

    “鴻雁不成行”,正指又要分别說。

    經過一、二、三、四句的叙述以後,再用“急雪”一聯來作比,更顯出強烈的感情來。

    要是把“萬裡”兩句跟“急雪”兩句對調,也可以通,但在表達強烈的感情上受到了損害。

    錢先生從藝術角度說,藝術角度是為抒情服務的,所以也可從抒情角度來說。

    可見“行布”跟藝術手法和抒情的密切相關。

     其七,講比興風騷。

    錢先生說:“《錦瑟》一篇借比興之絕妙好詞,究風騷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歎,遺音遠籁,亦吾國此體之絕群超倫者也。

    ”(371頁)這是講用比興的手法,來表達風騷的旨趣。

    舉李商隐的《錦瑟》作為“絕群超倫”之作。

    怎樣結合《錦瑟》來說明比興風騷的寫法呢?錢先生在箋釋《錦瑟》裡作了說明,限于篇幅,稍加摘引: 三四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

    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于飛蝶,望帝沉哀之結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言。

    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

    李仲蒙謂“索物以托情”,西方舊說謂“以迹顯本”,“以形示神”,近說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即其法爾。

    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茲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飾,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

    ……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

    喻詩雖琢磨光緻,而須真情流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