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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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随心所欲地膨脹着。

    不過,還可以看到擦拭着高高扶手的水手以及一個單眼戴着遮眼罩、拎着油漆桶、正在給一個窗框塗抹油漆的水手小小的身影。

    不知何時,船頂上已經升起出港旗,藍色、白色和紅色的信号旗也已斜着升向桅杆。

     房子和登向船尾方向緩緩移動着腳步。

     碼頭上的倉庫全都放下了深綠色的百葉門。

    在倉庫那又長又悶的牆壁上,可以看到偌大的禁煙标志和用粉筆胡亂寫上的新加坡、香港、拉各斯等港口名。

    輪胎、廢紙箱、排列整齊的貨運車拖曳着長長的影子。

     舉目望去,船尾上還沒出現人影。

    排水音淅瀝作響。

    船腹上寫着巨大的“小心螺旋槳”警告字樣。

    像是毛紗質地的太陽旗正在随風飄舞,上面映上了近在咫尺的吊錨杆暗影。

     六點差一刻,最初的汽笛聲震耳欲聾地鳴起。

    聽到汽笛聲,登意識到前天夜晚的幻影是真實的。

    他意識到自己眼下正伫立在既是所有夢幻的終點也是起點的地方。

    就在這時,龍二的身影出現在太陽旗旁。

     “你喊喊看!” 房子說。

    在汽笛聲中斷的同時,登扯開嗓門喊了起來,卻又對自己那稚嫩的尖細嗓音惱恨不已。

    龍二低頭沖他們輕輕地揮着手。

    由于距離太遠,所以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緊接着,他便像前天夜晚朝月光下的汽笛聲處冷峻地轉過肩膀那樣,向他執行任務的方向轉過身軀,再也不看這邊一眼。

     房子蓦地向船首望去。

    舷梯已被吊起,輪船和陸地之間被完全截斷。

    被分别塗成綠色和淡黃色的船腹,看上去就恍若自天陡降、劈進陸地中去的一柄令人瞠目的巨大斧子的斷面。

     煙囪吐出了煙霧。

    嚴重污染了淺藍色碧空的那一大團濃烈的煙塵,呈現出純粹的黑色。

    揚聲器的聲音回蕩在甲闆上。

     “船首滿舵三!準備起錨!” “适當提錨!” 接着,汽笛又小聲鳴叫起來。

     “船首動作正常!” “明白!” “起錨!” “明白!” “起航!解開艏纜!解開舷纜!” 房子和登看到,被拖輪拖着的“洛陽”号,從船尾開始一點一點地離開了碼頭。

    碼頭和輪船之間那閃閃放光的寬闊水面,呈扇形逐漸擴展開來。

    兩人的視線追趕着龍二。

    龍二伫立在逐漸遠去的船尾船橋處,白色海員帽上的金絲緞子閃爍着光輝。

    不知不覺中輪船與碼頭幾乎形成了直角。

     随着角度在每個瞬間的變化,輪船顯現出了非比尋常的複雜變幻。

    曾經占據了長長碼頭的碩長輪船,在被拖輪拖曳着船尾漸行漸遠的同時,竟宛若屏風一般井然有序地漸次折疊起來。

    甲闆上所有的建築物在重複、緊密地擠壓重疊。

    而且,所有的凹凸處都被精緻地雕刻進夕陽的光輝,以一種中世紀城堡般的繁華之感聳立在那裡。

     然而,這種景觀也隻是轉瞬即逝。

    為了使船首朝向大海方向,拖輪開始向這邊深深迂回着拖曳起船尾。

    如是複雜重合在一起的輪船全貌被再度分解開來。

    自船首起,依次逐步顯現出了各個部位的原貌。

    一度從視界中消失了的龍二的身姿,變成了一個僅夠辨認的、火柴棒大小的黑點;船尾處的太陽旗與朝陸地閃耀的夕陽正面相對,它們再次一起映入房子和登的眼簾。

     “前進!拖輪!” 揚聲器的聲音,猶如乘着海風一般清晰地傳進耳畔。

    拖輪離開了“洛陽”号。

    輪船停在那裡。

    汽笛聲鳴響了三次。

    船上的龍二、棧橋上的房子和登好像都被封閉進了一個相同的膠狀時間裡——片刻不安的沉默與靜止。

     終于,“洛陽”号鳴響了出航前那巨大的汽笛聲。

    它震撼了整個碼頭,傳向了市内每一個窗際,傳向了正在準備晚餐的廚房,傳向了小小旅館裡并不更換床單的床鋪,傳向了留守家宅中孩子的書桌,傳向了學校、網球場和墓地。

    這汽笛聲湧向了所有的地方,使那些地方片刻間充滿了悲哀,毫不客氣地撕開了毫無關聯的人的心。

    那震耳欲聾的起航汽笛聲尖銳地鳴叫着。

    輪船吐出白色煙霧,筆直地駛向海面。

    龍二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