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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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中,由隔岸望來,絕似在卧飲江水的蚊龍的頭部。

    滿山的岩石,和幾叢古樹裡的寺觀僧房,又絕似蚊龍頭上的須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

    東山迤逦北延,愈進愈高,連接着插入雲峰的舒姑山嶺,兀立在F市的北面,卻作了擋住北方烈悍之風的屏障。

    舒姑山繞而西行,象一具長弓,弓的西極,回過來遙遙與大江西岸的諸峰相接。

     象這樣的一個名勝的F市外,寺觀庵院的毗連興起原是當然的事情。

    而在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間,樓台建築得比較完美的,要算東山頭上高臨着江渚的雷祖師殿,和殿後的恒濟仙壇,與在東山西面,靠近北郊的這一個圓通庵院。

     樹澄逃出了庵門,從一條斜側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

    爬到了山的半峰,他聽見腳下庵裡亭銅亭銅的鐘磬聲響了。

    漸爬漸高,爬到山脊的一塊岩石上立住的時候,太陽光已在幾棵老樹的枝頭,同金粉似的灑了下來。

    這時候他胸中的跳躍,已經平穩下去了。

    額上的珠汗,用長衫袖子來擦了一擦,他又回頭來向西望了許多時候。

    腳下圓通庵裡的鐘磬之聲,愈來愈響了,看将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幾縷香煙,在空中飛揚缭繞,雖然是很細,但卻也很濃。

    更向西直望,是一塊有草樹長着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萬千煙戶了。

    太陽光平曬在這些草地屋瓦和如發的大道之上,野路上還有絡繹不絕的許多行人,如小動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圓通庵裡走來。

    更仰起頭來從樹枝裡看了一忽茫蒼無底的青空,不知怎麼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想哭,但覺得這哀思又沒有這樣的劇烈,他想笑,但又覺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樂的事情。

    一個人呆呆的在大樹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這一種似哀非哀,似樂非樂的情懷裡惝恍了半天,忽兒聽見山下半峰中他所剛才走過的小徑上又有人語響了,他才從醒了夢似的急急跑進了山頂一座古廟的壁後去躲藏了。

     這裡本來是崎岖的山路,并且又徑仄難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這山頂上來的人原是很少。

    又因為幾月來夏雨的澆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經長得很高了。

    他聽見了山下小徑上的人語,原看不出是怎樣的人,也在和他一樣的爬山望遠的;可是進到了古廟壁後去躲了半天,也并沒有聽出什麼動靜來。

    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虛,疑耳朵的聽覺的時候,卻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種極清晰的女人聲氣在說話了。

     &ldquo阿香!這裡多麼高啊,你瞧,連那奎星閣的屋頂,都在腳下了。

    &rdquo 聽到了這聲音,他全身的血液馬上就凝住了,臉上也馬上變成了青色。

    他屏住氣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見聽見,但耳朵裡他卻隻聽見自己的心髒鼓動得特别的響。

    咬緊牙齒把這同死也似的苦悶忍抑了一下,他聽見阿香的腳步,走往南去了,心裡倒寬了一寬。

    又靜默挨忍了幾分鐘如年的時刻,他覺得她們已經走遠了,才把身體挺直了起來,從瓦輪窗的最低一格裡,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預算大錯了,離窗外不遠,在一棵松樹的根頭,蓮英的那個同希臘石刻似的側面,還靜靜地呆住在那裡。

    她身體的全部,他看不到,從他那窗眼裡望去,他隻看見了一頭黑雲似的短發和一隻又大又黑的眼睛。

    眼睛邊上,又是一條雪白雪白高而且狹的鼻梁。

    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内的人家,眼光是迷離浮散在遠處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緊,這明明是帶憂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視着她的這一個側面,不曉有多少時候,身體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氣息也吐不出來了,苦悶,驚異,怕懼,懊惱,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離開了他的軀體,一切的知覺,也似乎失掉了。

    他隻同在夢裡似的聽到了一聲阿香在遠處叫她的聲音,他又隻覺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裡,那個側面忽兒消失了。

    不知她去遠了多少時候,他的睜開的兩隻大眼,還是呆呆的睜着在那裡,在看山頂上的空處。

    直到一陣山下庵裡的單敲皮鼓的聲音,隐隐傳到了他的耳朵裡的時候,他的神思才恢複了轉來。

    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籃,撇下了中午圓通庵裡飨客的豐盛的素齋果實,一出那古廟的門,就同患熱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後山一條小道上飛跑走了,頭也不敢回一回,腳也不敢息一息地飛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