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傷的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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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卻感到了一點滿足,想這一次的出發也還算不壞,就再從升降機上來,回房脫去了袍襖,沉酣地睡着了四五個鐘頭。

     二 幾個鐘頭的酣睡,已把我長年不離身心的疲倦醫好了一半了,況且趕到車站的時候正還是上行特别快車将發未動的九點之前,買了車票,擠入了車座,浩浩蕩蕩,火車頭在晨風朝日之中,将我的身體搬向北去的中間,老是自傷命薄,對人對世總覺得不滿的我這時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樂。

    &ldquo旅行果然是好的&rdquo,我斜倚着車窗,目視着兩旁的躺息在太陽和風裡的大地,心裡卻在這樣的想:&ldquo旅行果然是不錯,以後就決定在船窗馬背裡過它半生生活罷!&rdquo 江南的風景,處處可愛,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這一個秋盡冬來的寒月裡,四邊的草木,豈不還是青蔥紅潤的麼?運河小港裡,豈不依舊是白帆如織滿在行駛的麼?還有小小的水車亭子,疏疏的槐柳樹林。

    平橋瓦屋,隻在大空裡吐和平之氣,一堆一堆的幹草堆兒,是老百姓在這過去的幾個月中間力耕苦作之後的黃金成績,而車辚辚,馬蕭蕭,這十餘年中間,軍閥對他們的征收剝奪,虜掠奸淫,從頭細算起來,那裡還算得明白?江南原說是魚米之鄉,但可憐的老百姓們,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裝同志們的魚米了。

    逝者如斯,将來者且更不堪設想,你們且看看政府中什麼局長什麼局長的任命,一般物價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稅地稅雜稅等名目的增設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

    啊啊,聖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這賤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權利,你這無智的牛馬,你還是守着古聖昔賢的大訓,明哲以保其身,且細賞賞這車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罷!人家瓦上的濃霜去管它作甚? 車窗外的秋色,已經到了爛熟将殘的時候了。

    而将這秋色秋風的頹廢末級,最明顯地表現出來的,要算淺水灘頭的蘆花叢薮,和沿流在搖映着的柳色的鵝黃。

    當然杞樹、楓樹、桕樹的紅葉,也一律的在透露殘秋的消息,可是綠葉層中的紅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隻教你向樹林裡去栽幾株一丈紅花,也就可以釀成此景的。

    至于西方蓮的殷紅,則不問是寒冬或是炎夏,隻教你培養得宜,那就随時随地都可以将其他樹葉的碧色去襯它的朱紅,所以我說,表現這大江南岸的殘秋的顔色,不是楓林的紅豔和殘葉的青蔥,卻是蘆花的豐白與岸柳的髡黃。

     秋的顔色,也管不得許多,我也不想來品評紅白,裁答一重公案,總之對這些大自然的四時煙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們那火車機頭,現在卻早已沖過了長橋幾架,抄過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蘇台下去了。

     蘇州本來是我侬舊遊之地,&ldquo一帆冷雨過婁門&rdquo的情趣,閑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稱道。

    不過細雨騎驢,延着了七裡山塘,緩緩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種逸緻,實在也盡值得我們的懷憶的。

    還有日斜的午後,或者上小吳軒去泡一碗清茶,憑欄細數數城裡人家的煙竈,或者在冷紅閣上,開開它朝西一帶的明窗,靜靜兒的守着夕陽的晼晚西沉,也是塵俗都消的一種遊法。

    我的此來,本來是無遮無礙的放浪的閑行,依理是應該在吳門下榻,離滬的第一晚是應該去聽聽寒山寺裡的夜半清鐘的,可是重陽過後,這近邊又有了幾次農工暴動的風聲,軍警們提心吊膽,日日在搜查旅客,騷擾居民,像這樣的暴風雨将到未來的恐怖期間,我也不想再去多勞一次軍警先生的駕了,所以車停的片刻時候,我隻在車裡跑上先跑落後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這本來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沒有被那些要人們刮盡。

    但是還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舊還在那裡點綴蘇州的景緻。

    不過塔影蕭條,似乎新來瘦了,它不會病酒,它不會悲秋,這影瘦的原因,大約總是因為日腳行到了天中的緣故罷。

    拿出表來一看,果然已經是十一點多鐘,将近中午的時刻了。

     火車離去蘇州之後,路線的兩邊,聳出了幾條绀碧的山峰來。

    在平淡的上海住慣的人,或者本來是從山水中間出來,但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見山看不見水的上海久住的人們,大約到此總不免要生出異樣的感覺來的罷。

    同車的有幾位從上海來的旅客,一樣的因看見了這西南一帶的連山而在作點頭的微笑。

    啊啊,人類本來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細胞,隻教天性不滅,決沒有一個會對了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贊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貪暴的軍閥委員要人們,大約總已經把人性滅盡了的緣故罷,他們隻知道要打仗,他們隻知道要殺人,他們隻知道如何的去斂錢争勢奪權利用,他們隻知道如何的來破壞農工大衆的這一個自然給與我們的伊甸園。

    啊吓,不對,本來是在說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卻又破口牽涉起大人先生們的狼心狗計來了,不說罷,還是不說罷。

    将近十二點了,我還是去炒盤芥莉雞丁弄瓶&ldquo苦配&rdquo啤酒來澆澆磈磊的好。

     三 正吞完最後的一杯苦酒的時候,火車過了一個小站,聽說是無錫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沒有什麼可以使人留戀的地方。

    但震澤湖邊的蘆花秋草,當這一個肅殺的年時,在理想上當然是可以引人入勝的,因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處處應該有低淺的水灘,三萬六千頃的周匝,少算算也應該有千餘頃的淺渚,以這一個統計來計算太湖湖上的蘆花,那起碼要比揚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蘆田多些。

    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揚子江頭看過偉大的蘆花秋景的,所以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試試運氣看,看我這一次的臆測究竟有沒有和事實相合的地方。

    這樣的決定在無錫下車之後,倒覺得前面相去隻幾哩地的路程特别的長了起來,特别快車的速力也似乎特别慢起來了。

     無錫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實業中心地,火車一停,下來的人竟占了全車的十分之三四。

    我因為行李無多,所以一時對那些争奪人體的黃包車夫們都失了敬,一個人踏出站來,在荒地上立了一會,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戲,想等大夥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黃包車直上太湖邊去。

    這一個戰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時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為車剛到站,黃包車價總要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