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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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事無長寸”;方千裡的《西河》有“比屋樂逢堯世,好相将載酒尋歌玄對”等等。

    這批詞人的作品照文字尚且讀不懂,哪裡還能聽得懂!李清照在這股逆流開始泛濫時做她明白如話的詞,這也顯出她堅持發揚詞的健康傳統的精神。

     李清照這種“明白如話”的作品,有時讀破萬卷“學際天人”的人卻不容易做得到。

    張端義《貴耳集》評她賦元宵的《永遇樂》,說它“皆以尋常語入音律;煉句工巧則易,平淡入調則難”。

    這是确當的評贊。

    但是我們讀她的詞論,卻說詞要典重、有故實……這可見她早年所做的工夫;後來經過亂離,才使她的作風起了轉變。

    我們可以設想:這位原是“鹽絮家風人所許”的大家閨秀,後來成“流離遂與流人伍”的難民,當她喘息稍定的時候來填詞抒情,還可能有雕章飾句的心情嗎?現實生活決定她的創作實踐,這是我們可以完全理解的。

     三 明白如話的文學語言之外,還要談談她的明白好懂的音律聲調。

    樂章、樂府用聲音表達情感,語言之外,還要注重聲調。

    李清照詞論說:“蓋詩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

    ”這可見她重視音律、字聲;但這是她早期的主張。

    我們知道,詞分五音、六律、清濁、上去之說,大抵起于樂工,而嚴于文士;柳永、周邦彥諸家的作品和張炎《詞源》、楊缵《作詞五要》所說可見。

    在李清照詞中卻找不出她明顯地這樣做的例子,尤其是她晚期作品裡。

    她不填僻調拗調,對習用的小令應該遵守的平仄,有時也不完全遵守。

    如《菩薩蠻》的上下片結句應作拗句“仄平平仄平”,而她兩首的兩結作“梅花鬓上殘”、“香消酒未消”,“钗頭人勝輕”、“西風留舊寒”,都不如此填。

    但她卻有一個特點,是多用雙聲疊韻字;舉《聲聲慢》一首為例,用舌聲的共十五字: 淡 敵他 地 堆 獨 得 桐 到 點點滴滴 第 得 用齒聲的四十二字: 尋尋 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 時 最 将息三 盞 酒怎 正傷心 是 時相識 積 憔悴損 誰 守 窗 自怎生 細 這次 怎 愁字 全詞九十七字,而這兩聲卻多至五十七字,占半數以上;尤其是末了幾句:“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二十多字裡舌齒兩聲交加重疊,這應是有意用齧齒丁甯的口吻,寫自己憂郁惝怳的心情。

    不但讀來明白如話,聽來也有明顯的聲調美,充分表現樂章的特色。

    字聲的陰陽清濁,是文人研究出來的東西,民間原不會了解;雙聲疊韻卻是民間語言裡所習用的(六朝時民間語言多用雙聲疊韻的例子,見《世說新語》諸書)。

    在詩歌裡,從《國風》到民間樂府用雙聲、疊韻的不少。

    本來作品裡用雙聲、疊韻過多的,若配搭不好,會成為“吃口令”,所以前人以多用雙聲、疊韻為戒;而我們讀李清照這首詞不僅全無吃口的感覺,她并且借它來增強作品表達感情的效果,這可見她藝術手法的高強,也可見她創作的大膽。

    宋人隻驚奇它開頭敢用十四個重疊字,還不曾注意到它全首聲調的美妙。

     南北宋之交是社會大變動的時期,也是詞風大轉變的時期;在李清照之前,詞中已形成了婉約和豪放兩派;婉約派從溫、韋開始,經李煜、二晏、歐陽修和秦觀,确立了一個傳統。

    李清照的詞也寫了這些前輩詞人寫過的某些題材,繼續發揮了婉約派特有的風格和手法;由于時代的動亂和個人生活大轉變,她的詞顯然在内容上比前輩作家更豐富,情感也更深刻、沉重,她的成就是超過了二晏、歐陽修和秦觀的。

    晏殊、歐陽修諸人假托“閨情”寫他們士大夫的生活感情,畢竟不及這位女作家的自寫閨情;秦觀有些詞“詞語塵下”,并且頹廢哀傷太甚,反不及這位女作家卻有須眉氣概。

    這也見出即使是描寫離開時代和政治鬥争較遠的題材的婉約派,社會的變亂仍然對它發生了深刻的影響。

    李清照詞就反映了婉約派在時代激流影響下的變化與發展。

    在婉約派這一詞派中,她的詞應該說是成就最高的,她是整個北宋詞中婉約詞派最恰當的代表人。

    這是這位女作家在詞史上的地位。

     李清照詞的藝術特色不止“明白如話”這一點,我們原不應誇大這一點說成為她的整個文學風格;但是“明白如話”卻是她的詞最顯著突出的一點。

    她傳誦的名作,不但合了卷子聽得懂它的語言美,并且也聽得懂它的聲調美。

    她和當時形式主義的作家是取對立的态度的,這對宋詞發展無疑有其良好的影響。

    這是她的作品在詞史上的價值。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日,寫于北京民族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