螟蛉與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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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拙于觀察自然,往往喜歡去把他和人事連接在一起。

    最顯著的例,第一是儒教化,如烏反哺,羔羊跪乳,或枭食母,都一一加以倫理的解說。

    第二是道教化,如桑蟲化為果蠃,腐草化為螢,這恰似“仙人變形”,與六道輪回又自不同。

    李元著《蠕範》卷二有物化一篇,專記這些奇奇怪怪的變化,其序言雲: “天地一化境也,萬物一化機也。

    唯物之化,忽失其故,無情而有,有情而無,未不虞來,既不追往,各忽忽不自知而相消長也。

    ”話說得很玄妙,覺得不大了然,但是大家一般似乎都承認物化,普通過繼異姓子女就稱為螟蛉子,可見通行得久遠了。

    關于腐草為螢也聽見過這故事,雲有人應考作賦以此為題,向友人求材料,或戲語之雲,青青河畔草,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囊螢照讀,皆是。

    此人即寫道:昔年河畔,曾叨君子之風,今日囊中,複照聖人之典。

    遂以此考取第一雲。

    讀書人從前大抵都知道這件故事,因為這是文章作法上的一條實例,至于老百姓則相信牛糞變螢火,或者因鄉間無腐草故轉變為性質相似的牛糞亦未可知,其實蓋見牛糞左近多為“火螢蟲”所聚集故耳。

     頃查季本的《說詩解頤》字義卷六,《小宛》三章下注雲: 自然科學在中國向不發達,我恐怕在“廣學會”來開始工作以前中國就不曾有過獨立的植物或動物學。

    這在從前隻附屬于别的東西,一是經部的《詩經》與《爾雅》,二是史部的地志,三是子部的農與醫。

    地志與農學沒有多少書,關于不是物産的草木禽蟲更不大說及,結果隻有《詩經》《爾雅》的注箋以及《本草》可以算是記載動植物事情的書籍。

    現在我們想問問關于物化他們的意見如何。

    《詩》小雅《小宛》雲,螟蛉有子,蜾蠃負之。

    注疏家向來都說蜾蠃是個老鳏夫,他硬去把桑蟲的兒子抱來承繼,給他接香煙。

    隻有宋嚴粲的《詩緝》引了《解頤新語》,辨正舊說,雲蜾蠃自有細卵如粟,寄螟蛉之身以養之,非螟蛉所化,而後之說詩者卻都不接受,毛晉在《毛詩陸疏廣要》卷下之下曆舉諸說後作斷語雲: 《爾雅》,熒火即炤。

    郭注,夜飛,腹下有火。

    郭景純在這裡沒有說到他的前身和變化,後來的人卻總不能忘記《月令》的“季夏之月腐草為螢”這句話,拿來差不多當作唯一的注腳。

    邢《疏》,陸《新義》及《埤雅》,羅《爾雅翼》,都是如此,邵《正義》不必說了,就是王引之的《廣雅疏證》也難免這樣。

    更可注意的是本草家,這一回他們也跳不出圈子了。

    《本草綱目》四十一引陶弘景曰: “陶說非也。

    今驗螢火有二種,一種飛者形小頭赤,一種無翼,形似大蛆,灰黑色,而腹下火光大于飛者,乃《詩》所謂宵行,《爾雅》之即炤亦當兼此二種,但說者止見飛螢耳。

    又說茅竹之根夜皆有光,複感濕熱之氣,遂化成形,亦不必然。

    蓋螢本卵生,今年放螢火于屋内,明年夏細螢點點生光矣。

    ”此是何等見識,雖然實在也隻是常識,但是千百年來沒有人能見到,則自不愧稱為研精耳。

    不過下文又雲: “螢有三種。

    一種小而宵飛,腹下光明,乃茅根所化也。

    《呂氏月令》所謂腐草化為螢者是也。

    一種長如蛆蠋,尾後有光,無翼不飛,乃竹根所化也,一名蠲,俗名螢蛆,《明堂月令》所謂腐草化為蠲者是也,其名宵行。

    茅竹之根夜視有光,複感濕熱之氣,遂變化成形爾。

    一種水螢,居水中,唐李子卿《水螢賦》所謂彼何為而化草,此何為而居泉,是也。

    ”我們再查《爾雅義疏》,則曰: “草木蟲魚鳥獸之名,古今異稱,後人輯為專書,語多皮傅,今就灼知傅實者,詳其形狀之殊,辨其沿襲之誤。

    ”這與乾隆辛卯(一七七一)刻《毛詩名物圖說》中徐鼎自序所雲,“凡釣叟村農,樵夫獵戶,下至輿台皂隸,有所聞必加試驗而後圖寫”,正是一樣,然而成績都不能相副,徐氏圖不工而說亦陳舊,邵氏蟲魚之注仍多“影響”,可見實驗之不易談也。

    《爾雅義疏》下之三關于果蠃贊成陶隐居之說,案語雲: “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