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近體文與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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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詩“為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筝”。

    愛好聲色并不害聖人之道,不過因為好聲色,以至服硫黃而死,那就害身又害道了。

    柳宗元集中有一篇《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篇裡說“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為《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為怪”。

    又《與楊誨之書》雲:“足下所持韓生《毛穎傳》來,仆甚奇其書,恐世人非之,今作數百言,知前聖不必罪俳也”。

    《毛穎傳》,有些人“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文章說的是什麼,還舉不出來,便獨自大笑,這不是庸夫俗子是什麼!有些人如楊誨之拿着《毛穎傳》抄本送給遠處人看,這也是柳宗元恐世人非之的世俗人。

    《毛穎傳》影響之大,可以從庸俗人的大驚小怪中看出來。

    柳宗元擡出前聖不必罪诽,作數百言來替韓愈辯護,這也說明庸俗人驚怪失常,不得不出而聲辯。

    從傳道的張籍到獨自大笑的庸夫俗子,都反對韓愈用古文體作小說,足見韓愈是唐朝小說文的有力提倡者,不然,不會引起世俗人這樣的少見多怪。

    李漢《昌黎先生集序》說“時人始而驚,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堅,終而自然随以定。

    嗚呼!先生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謂雄偉不常者矣”。

    凡是有新創造,必然要遭受庸夫俗子的驚怪和笑且排,孿漢所說韓愈的堅決态度,就是對付庸俗人最正确的态度。

     以古文體作小說,雖然不是韓愈首創,但經韓柳二名公的提倡,近體文的小說不免失色退避。

    韓愈所作《圬(音污wū)者王承福傳》,柳宗元所作《種樹郭橐駝傳》,比不上《毛穎傳》的完全出于虛構,但文中議論,無疑是作者所幻設。

    至于柳宗元作《河間傳》,拟《毛穎傳》而虛構的程度更高,幾乎類似《水浒傳》描寫潘巧雲、潘金蓮的事情。

    韓愈作《毛穎傳》是用以戲谑,《河間》則是柳用以對某些人發洩怨恨。

    韓柳古文名家都做小說文,影響當然很大,前時驚而笑且排的人,有些也翕然随以定,學着做古文小說了。

    廟時士人求進士第,帶着自己詩賦的選本,寫成一卷,稱為行卷,投獻當世顯達,過幾天再投獻新卷,稱為溫卷,提醒顯達,免被遺忘。

    如果得到顯達的賞識,替士人向主試官揄揚,及第的可能就增大,第二次投卷,為引起顯達的興趣,往往取材新奇,篇幅不大,使顯達容易看完。

    唐朝留下大量短篇小說,如牛僧孺愛看志怪的小說,士人迎合其所好,投獻行卷,題材多取鬼怪事,編起來成《幽怪錄》一書。

    宋初編纂《太平廣記》五百卷,其中很多采自唐人小說。

    小說所叙述的故事,由作者随意幻設,不必顧及事實,可以顯出作者的史才、詩筆和議論,小說與科舉發生聯系,這就日趨發達,不再是被人攻擊的駁雜無實之說了。

     傳奇文叙述奇人奇事,也是古文的一種副産品,與小說為同類。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說“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谕以纾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彩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

    傳奇文大抵寫男女相悅之事,情節委曲,哀感動人,元明人多本其事作雜劇或傳奇。

    唐傳奇中的奇人奇事發展成為元人雜劇和明人南曲,可稱愈變愈高,追溯起源,還得歸功于唐朝的古文運動。

    傳奇的作者雖多,最著名的作者要推元稹和李公佐二人,影響最大的作品要算元稹所作《莺莺傳》和李朝威所作《柳毅傳》。

     大小佛寺是大小秃頭地主作惡的巢穴,寺主戴着慈悲的假面具,對勞動民衆實行最殘酷的剝削。

    就韓愈時期來說,統治階級以唐憲宗為代表的大部分,為了求福免災,不惜禍國殃民,這類人叫做佞佛的愚夫愚歸;佛教發達就是仰仗這部分愚人的支持。

    以韓愈為代表的小部分,是無所畏懼的反佛豪傑。

    勞動民衆與統治階級相反,小部分佞佛,大部分反佛,至少是反佛寺的。

    唐武宗下诏滅佛,派四個禦史分行天下去督察,禦史的驿馬還沒有出潼關,天下寺院連屋基都已經犁平了。

    這當然不是州縣官都有韓愈的識見,而是天下大部分百姓厭惡佛寺己到極點,一有诏書,便動手拆毀剿滅。

    韓愈反佛多年,死後,唐文宗唐武宗相繼反佛,反佛勢力在韓愈倡導下,統治階級也有一部分起來響應,足見古文運動對佛教起着重大的打擊作用。

    佛教要保存已得的利益,必然設法反抗。

    韓愈用比較接近口語的古文宣揚儒學反對佛教,佛教徒用更接近口語的俗講變文,來争取廣大信徒保護佛教。

     佛教從來就利用呗贊,不過專用未警醒僧徒夜深想睡眠,未曾寫成通俗文辭作傳教手段。

    唐高宗時,道世撰《法苑珠林》一百篇(書成于六六八年,唐高宗總章元年),其中呗贊篇并無俗講名目,大概佛徒感到古文運動的壓力,改良呗贊,變成有說有唱的話本,“說”用的是散文,“唱”自然用的是韻文,唱韻文時還用音樂伴唱,這也是天竺傳來的老辦法,變文唱辭上往往注有“平”、“側”、“斷”等字,可能是指音樂的平調、側調或斷金調。

     韓愈古詩有《華山女》一篇,寫佛道兩教鬥俗講的情形,詩裡先說“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庭,廣張罪福資誘脅,聽衆狎恰排浮萍”。

    佛徒講的很成功。

    “黃衣道士亦講說,座下寥落如明星”,顯然道士失敗了。

    華山女兒生有“白咽紅頰長眉青”的一副好容貌,她升座演法(當然用道教話本),聽講佛經的人都跑過來,衆寺人迹掃除絕,道觀卻出現“觀中人滿坐觀外,後至無地無由聽”的盛況。

    一個年輕女兒就可以驅散衆寺聽衆,足見佛教的根基也不過如此。

    佛教要在儒道兩種壓力下,謀求生存,必須不斷提高俗講技術。

    要吸引聽衆,除了一部分專為宣揚佛教,此外還加講勸孝以及民間傳說和曆史故事如秋胡、伍子胥、王陵、季布、王昭君、張義潮、張惟深等等變文,佛教特長之一是善于扯無邊的大謊,這其中含有豐富的想象力。

    兩卷本的《維摩诘經》可以敷衍成為數十萬言的《維摩變文》,駕空騰說,蔓延而有頭緒,這套技術在傳統的中國文學中是較為缺乏的。

    這給後來創造話本和白話小說等多種新文體以根本的啟示,應該承認佛教的俗講變文對中國文學發展的貢獻。

     變的意思是變原樣,依照佛經所說,作成繪畫的形狀,叫做變相。

    如店玄宗時(七三六年)吳道玄于景公寺畫地獄變,京城人很多去參觀,都吓得不敢吃肉飲酒,市上肉店酒店沒有生意可做,隻好關門歇業。

    這幅地獄變一定比佛經描寫的地獄更可怕萬分,否則不會使人看了不敢吃肉飲酒。

    吳道玄在佛經所說的基礎上,再加上自己的想象,畫出許多殘忍的酷刑,把佛經的原樣變了。

    變文也是一樣,例如《維摩诘經》原隻兩卷,變成變文,多至數十萬字,比原文加增三四十倍,這其中必然要加入俗講僧自己想象出來的話。

    唐文宗時有一個最著名的俗講僧,名叫文溆(音序xù),唐人記載他的俗講說“釋徒苟知真理及文義稍精,亦甚嗤鄙之”。

    意思是說為了适合俗聽,佛經原樣變得太大了,不為保守的佛教徒所贊許。

    文淑進行俗講活動二十餘年,幾次被流放,幾次被召回,說明有些佛徒憎惡他變佛經原樣過大,有些人喜愛他的演唱宛暢悅耳。

    唐文宗采取文淑唱曲的聲調,制成新曲,号《文溆子》。

    這就可以想見俗講的影響很大,隻要去掉佛教的内容,在文學上便有發展的前途。

     在唐朝文苑裡,詩的成就是巨大的,但不可忽視古文運動更巨大的成就。

    詩的境界經唐人開發,幾乎無新境可辟,唐末五代以至兩宋,隻能在詞的方面開辟新境。

    古文卻不然,古文經韓柳制作,雖達高峰,但境界未辟,宋明各家直到清末報刊所用半文半白的文體,也算是古文的一種新境界。

    “五四”運動以後,語體文興,才結束了古文的命運。

    這還隻是指古文本身而言。

    古文更大的作用,是在建立新儒學,使士人擺脫佛教思想的束縛。

    宋明兩朝理學的廣闊境界,由唐古文運動的主要推動者韓愈率先啟行,這在詩人中是無與為比的。

    古文直接産生小說傳奇,即短篇小說,又迫使佛教徒進行俗講活動,産生俗講變文。

    短篇小說與俗講變文開出宋以後文學的新境界,諸如諸宮調、寶卷、彈詞、說話、戲曲、演義(章回小說)等等,追溯遠源,無不與唐古文運動有密切關系。

    不能因為語體文興,古文已經被逐出文學的曆史舞台,連它曾在驅逐近體文那場鬥争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也否認了,那是非曆史主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