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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脅下窩,走到孔夫子牌子前恭恭敬敬将腰勾一下,回轉身來,向先生又照樣勾了一下,出去了。

     “周思茂!”先生在雲雲出去後一陣子又點到第二個名字。

     那高高長長的周莽子,在先生“茂”字還未出口時已離了座位,——他也照樣的勾了兩次腰,若不措意,但實在略略帶了點驕矜意思,觑了還在方桌邊低頭站着的福生一眼。

     先生是這樣一個一個的發放這些小學生回去。

    他意思是,若不這麼一個一個放出,讓他們一夥兒出去,則在學堂中已有了皮絆,曾鬥過口的學生,一出大門就會尋釁相打動起手來了。

    如今既可免去他們在街上打架,并且這方法好處又能使學生知道發憤,都想早把書背完則放學也可占第一,兼寓獎勵之意。

    其實這一幫小頑皮孩子,老早就約了放學後各在學堂外坐候,一齊往北門外河灘上去玩的;就是打架也是這麼約等,先生還不是在夢中嗎! 凡是出去的向孔夫子與先生行禮外,都莫不照樣用那雙小而狡猾的眼睛把那位桌子邊豎矗矗站着觫觳不安的福生刷一下。

    這不待福生擡頭也能知道。

    可憐的福生,從濕潤朦眬的斜視裡,見到過門限時每一個同學那雙腳一起一落地運載着身子出去,心裡便象這個同學又把他心或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同時帶去了!直到先生聲音停頓中吹起水煙袋來,他自己才忽地醒轉來認清自己還是整個——也隻有這整個身子留到這冷落怕人的書房中。

     遵命把那本《三字經》剛又經先生點過一道的“昔孟母,擇鄰處。

    子不學,斷機杼。

    ”四句書雜夾着些咿咿唔唔讀着的福生,一個人坐到桌子上,覺得越讀下去房子也越寬大起來了。

     ……周莽子這時好不快活!他必是摟起褲腳筒,在那淺不過膝清幽幽的河水裡翻捉螃蟹了!那螃蟹比錢還小,死後就變成紅色。

    ……雲雲正同傩傩他們在挖沙子滾沙寶,做泥巴炮,或者又是在撿瓦片兒打漂水也說不定。

    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來,來,來,莽子嗳,我打個汆子吧,”行看兆祥腰一躬就不見了,哈哈!那邊水裡鑽出一個兆祥的頭了,你看他撲通撲通又泅了過來……這樣的玩着,不知道誰一個刻薄的忽然鬧起玩笑來:喊一聲“貴生——(或是莽子!)你屋的媽來找你了。

    ”那末,正在凫着水的貴貴會大吓一跳,趕忙把整個身子浸進水中去,單露一個面孔到水面上來,免讓他媽在岸上發見他。

    “我貴貴在這裡嗎?”“伯娘,他不在這裡,早回家去了。

    ”于是,貴貴的媽,就給别一個孩子的謊語騙去了!而貴貴又高高興興的在那裡泅來泅去。

    若是貴貴的媽并沒有來呢,這使刻薄的準要受貴貴澆一陣水才了事。

    ……這使刻薄的倘說的是“先生來了!”則行見一個兩個都忙把身子浸進水裡去,隻剩下八九個面孔翻天的如象幾個瓜浮在水面上,——這必須到後又經另一個證明這是鬧玩笑後,大家才恢複原狀,一陣狂笑…… “讀!讀!不熟今天就不準轉去!”先生的話象炸雷在耳邊一響,才把正在迷神于洗澡時那種情景中的福生喚回。

    這書房裡便又有一陣初急促暫遲緩單調無意思的讀書聲跑出牆去。

     這嫩脆而略帶了點哭音的讀書聲,是否還能吸引到每一個打牆外過身時行人的注意,這事無人知道。

    但我相信,這時正在道門口梆梆梆梆敲着叫賣荞面的柝聲,無論如何總比書聲動聽。

     當福生兩次勾腰向孔夫子與先生行過禮後,擡起頭來,木屏風上的太陽早爬到柚子樹尖頂上去了。

    耳朵雖不願接收先生唠叨的教訓,但從竈房方面送來的白菜類落鍋爆炸聲卻很聽得清楚。

    這炒菜聲使他記起肚子的空虛,以及吃夜飯時把苋菜湯泡成紅飯的願望來。

     大概是因眼眶子紅腫的原因吧,過道門口時,平素見狗打架也必留連一陣的福生,明明看到許多小孩,正在圍着那個頭包紅帕子,當街亂打筋鬥豎蜻蜓的代寶說笑,他竟毅然行過,不願意把腳步放得稍慢一點,聽幾聲從代寶口中哼出會把人笑得要不得的怪調子!栅欄前當路擺着那一盆活黃鳝,在盆内擁擁擠擠,也正是極有趣的事!他也竟忍心不去多看一眼。

     一九二五年五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