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阿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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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憐見,肚皮凹下去好深,不知有幾天不曾得飯吃了!一腦殼癞子,身上一根紗不有,翻天睡到那裡——這少不然也是我們街坊上的事,不得不理……我才來化點錢,好買副匣子殓他擡上山去。

    可憐,這也是人家兒女!……” 韓伯的仁慈心,是街坊上無論哪個都深深相信的。

    他每遇到所打更的這一段街上發生了這麼一類事情時,便立即把這責任放到自己肩上來,認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灑着走到幾家大戶人家來化棺木錢;而結實老靠,又從不想在這事上叨一點光,真虧他!但不懂事的弟妹們,見到媽拿二十多個銅子同一件舊衣衫遞過去,他把擦着眼睛那雙背背上已潤濕了的黑瘦手伸過來接錢時,都一齊哈哈子大笑。

     “你看韓伯那副怪樣子!” “他流老貓尿,做慈悲相。

    ” “又不是他小韓,怎麼也傷心?” 弟妹們是這麼油皮怪臉的各人用那兩個小眼睛搜索着他的全身。

    他耳朵沒有聽這些小孩子說笑的閑工夫,又走到我隔壁蔡邋巴家去募捐去了。

    過年來了。

     小孩子們誰個不願意過年呢。

    有人說中國許多美麗佳節,都是為小孩的,這話一點不錯。

    但我想有許多佳節小孩子還不會領會,而過年則任何小孩都會承認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黃酒,看龍船;中秋可以有月餅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親的可以見到許多紅紅綠綠的嫁妝,可以看那個吹唢呐的吹鼓手脹成一個小球的嘴巴,可以吃大四喜圓子;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子,可以在跪經當兒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師傅那個油光水滑的木魚,可以做夢也夢到吃黃花耳子;請客的可以逃一天學;還願的可以看到光興老師傅穿起紅緞子大法衣大打其觔鬥,可以偷小爆仗放——但畢竟過年的趣味要來的濃一點且久一點。

     眼看到大哥把那菜刀磨得亮晃晃的,二十四殺雞敬神燒年紙時,大家争着為大哥扯雞腳。

    霍的血一流到鋪在地上的錢紙上面,那雞用勁一抖,腳便脫了手。

    這時九妹也不怕雞腳肮髒,隻顧死勁捏着。

    不一會,剛剛還伸起頸子大喊大叫的雞公,便老老實實的卧到地下了。

    它象伸懶腰似的,把那帶有又長又尖同小牛角一般的懸蹄的腳,用勁的抖着,直杪杪的一直到煮熟後還不彎曲。

     這一個月一直到元宵,學校不消說是不用進了。

    就是大年初一,媽必會勒到要去為先生拜年。

    但那時的先生,已異常和氣,不象是坐在方桌前面,雄赳赳氣呼呼拍着界方,要我們自己搬闆凳挨屁股的樣子了。

    并且師母會又要拉到衣角,塞一串紅絨繩穿就的白光制錢,隻要你莫太跑快讓她趕不上,這錢是一定到手的。

     …… 這時的韓伯?他不象别一個大人那麼愁眉苦眼擺布不開的樣子;也不必為怕讨債人上門,終日躲來躲去。

    他的愉快程度,簡直同一個享福的小孩子一樣了。

     走到這家去,幾個粑粑;走到那家去,一尾紅魚——而錢呀,米呀,肥的臘肉呀,竟無所不有。

    他的所費就是進人家大門時提高嗓子喊一聲“賀喜”! 家家把大門都洗刷得幹幹淨淨,如今還不到二十七夜,許多鋪闆上方塊塊的紅紙金字吉祥話就貼出來了。

    大街上跑着些賣喜錢門神的寶慶老,各家讨賬的都背上挂一個毛藍布褡裢…… 阿韓看到這些一年一次的新鮮東西,覺得都極有意思。

    又想到所住的土地堂,過幾日便也要鎮日鎮夜燈燭輝煌起來,那莊嚴熱鬧樣子,不覺又高興起來,拿了塊肥臘肉到單二哥處去打平和喝酒去了。

     土地堂前照例有陳鄉約來貼一副大紅對聯。

    那對聯左邊是“燒酒水酒我不論”,右邊便對“公雞母雞隻要肥”。

    這對子雖然舊,但還俏皮;加之陳鄉約那一筆好顔字;紙又極大,因此過路的無有不注意一下。

    阿韓雖不認到什麼字,但聽到别人念那對子多了,也能“燒酒水酒,汾酒蘇酒,……”的讀着。

    他眉花眼笑的念,總覺得這對子有一半是為他而發的。

    至于鄉約伯伯的意思,大概敬神的虔誠外,還希望時時有從他面前過身的陌生人“哦,土地堂門前那一筆好顔字!”那麼話跑進他耳朵。

    這幾天的韓伯連他自己都不曉得是一個什麼人了。

    每日裡提着一個罐子,放些魚肉,一拐一瘸的颠到城頭上去找單二哥對喝。

    喝得個暈暈沉沉,又踉跄的颠簸着歸來。

    遇到過于高興,不忍遏止自己興頭時,也會用指頭輕輕地敲着又可當枕頭又是家業的竹梆,唱兩句“沙陀國老英雄……” “韓伯,過年了,好呀!” “好,好,好,天天喝怎麼不好。

    ” “你酒也喝不完吧?也應得請我們喝一杯!” “好吧——咦!你們這幾天難道不喝嗎?老闆家裡,大塊大塊的肉,大缸大缸的酒,正好不顧命的朝嘴裡送……” 每早上,一些住在附近的鋪子上遣學徒們來敬神時,這些小家夥總是一面插香燃燭,把籃子裡熱氣蒸騰的三牲取出來,一面同韓伯鬧着玩笑。

    學徒們口裡是沒事不慣休息的,為練習做買賣,似乎這當子非鋪櫃上的應酬也不妨多學一點。

    其實他們這幾日不正象韓伯所說的為酒肉已脹暈了! 這半月來韓伯也不要什麼人準可,便正式停了十多天工。

     一九二六年五月四日作于窄而黴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