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齋的尺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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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者,先生或亦知之者也。

    其書簽三四年前系請劉半農所寫,今年系請卓君庸所寫,今日問之,知皆系該老闆一手所書,該老闆亦多才多藝哉!昨日以一毛錢買到章虎嶽之詩集一薄本,号嶽之自序署曰廬江吳瘿,然則我亦大可效颦而自署曰吳興錢疒矣。

    不過我确是常要躺在闆鋪上,不知該嶽是否脖子上的确長着挺大的一個疣,如所謂氣脖子者耳。

    手此,敬問苦安。

    弟錢疒頓首,虎年人日燈下。

    ”所說木刻書即《會稽郡故書雜集》,序文署阏逢攝提格即民國甲寅秋,刻成則已在次年乙卯之夏,共印一百冊,闆在紹興,己未移家時誤與朱卷闆一并焚毀。

    信中用語有特殊者,如巡閱,因友人們曾稱餅齋為廠甸巡閱使,後遂通用。

    彰德架上乃是邺架之譯語,不匆匆則對匆匆而言,鄙人寫信末尾常着此二字,故偶開玩笑耳。

    此類甚多,不一一注釋,以免煩雜。

    再說其一是關于别号及刻印等事的,七月二十七日信雲: “知翁:今天冒了寒風,為首次之巡閱,居然有所得,不亦快哉!所得為何?乃徐研甫寫書面的某書也。

    查此書曾蒙見賜兩部,然皆非定本,此為淩一兩公之兄寫書面者,系僞光緒廿四年之定本,忽然得到,其喜真出于意表之外矣。

    從此先生亦不得專美于前矣!而且不久即可洗刷我幹沒之嫌矣。

    (雙行原注雲,此語大有毛病,倒好像我今天若買不到,則大有幹沒之意者然。

    其然,豈其然乎?)先生已巡閱過乎?有所得乎?不匆匆。

    (雙行注,此非反對老兄也。

    )弟鮑疒上。

    虎兒年新正二日。

    ”案所雲某書即《日本雜事詩》最後定本,光緒戊戌年刊于長沙,書面為徐仁鑄所題,徐君即淩霄一士兩公之兄也。

    《雜事詩》刻本頗多,但上下卷隻百五十四首,定本增删為二百首,廿五年春于廠甸攤上得一冊,始知世間有此本,餅齋曾借觀,戲言意欲幹沒雲。

    此後一信為八日所發,文雲: “此字周秦印章作鉨及及爾,《說文》作玺及壐,唯壽印丐作,非古也,此從之,非。

    ”其二雲: “案此字誤。

    笟非字省文,乃箍字之異體也,箍乃箍桶匠之箍,又唐僧對于孫行者所念緊箍咒之箍也。

    ”商人兩鞋一白一黑,見太炎先生著《五朝法律索隐》,初登《民報》上,後收入《文錄》卷一,據晉令曰,儈賣者皆當着巾,白帖額,言所儈賣及姓名。

    我們談話後來亦常說白帖額人,此典故在三數民報社學生外殆少有人使用也。

    上邊的兩封信照例多有遊戲分子,但其精神則仍是正經,嘗見東歐文人如《狂人日記》及《死魂靈》作者果戈裡,《樂人揚珂》與《炭畫》作者顯克微支,皆人極憂郁而文多诙諧,正如斯谛普虐克所雲,滑稽是奴隸的言語,此固與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或言不及義,所表示的那種嘻嘻哈哈的态度絕異。

    中國在過去多年的專制制度之下,文化界顯出麻木狀态,存在其間的隻有陋劣的假正經與俗惡的假诙諧,若是和嚴正與憂郁并在的滑稽蓋極不易得,亦複不能為人所理解。

    餅齋蓋庶幾有之,但隻表現于私人談話書劄間,不多寫為文章,則其明哲又甚可令人佩服矣。

     “我從中華民國二十二年七月二日起,當天發誓,絕對戒酒,即對于周苦雨馬凡将二氏亦不敷衍矣。

    恐後無憑,立此存照。

    錢龜競十。

    ”蓋朱文方印曰龜競,十字甚粗笨,則是花押也。

    又一紙文同,唯馬凡将名字排列在前,蓋是給馬四先生者,不知何以亦留在寒齋。

    晚年尺牍中多有可引用者,但須加注解,頗費酌量。

    我所知道的人,餅齋外有魯迅,說話與寫信均喜小開玩笑,用自造新典故,說轉彎話,寫者讀者皆不禁發笑,但令第三人見之多不得其解,擱置日久,重複抽閱,亦不免碰着有費解處,因新典故新名号暫時不用,也就不容易記起來了。

    為了這個緣故,有趣味的尺牍不一定适用,因為注解麻煩,其有臧否人物的違礙處尚在其次。

    民國廿七年的信是餅齋去世前一年内所寫,時間較近,今選錄其易解的幾封,其一是關于廠甸買書的,如二月一日所發信雲: “徑啟者:日前以三孔子贈張老丞,蒙他見賜疒叟二字,書體似頗不惡,蓋頗像百衲本廿四史第一種(宋黃善夫本《史記》)也。

    惟看上一字似應雲,象人高踞床闌幹之颠,豈不異欤。

    老兄評之以為何如。

    此緻知翁,專此順頌日祉。

    弟瘦上,(疒叜印)八月六日。

    ”這信體裁特殊,在此緻之後又有專此,蓋出于模拟,有所諷刺,如上邊意表之外及敝人雲雲亦皆是。

    關于此别号,尚須引用前一年的信以為說明: 十二月間寄來數信,二日信系談法梧門的堂堂堂者,末有雲:“弟昨日忽覺左口與右手麻木,至今未愈,殊覺悲哀,意者其半身不随(雙行注,北平人讀遂為平聲)之序幕欤。

    ”又廿二日寄兩信,其一謝贈與寫經筆,其一說贈人新婚賀聯事,在後者末尾雲:“我日來痰裹火,(案此三字原用羅馬字拼音,)嗆得殊苦。

    ”訴病苦的話漸多,卻仍是那麼一種爽朗的态度。

    廿八年一月上半月曾有兩信,已記在《玄同紀念》文中,茲不複贅,但在其中隻可以見其富有人情,若上文所雲的诙諧則亦無暇表見矣。

     民國三十四年七月十二日,記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