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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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上全是黑煙。

     “将軍,”諾斯特羅莫用洪亮的聲音說道,但語氣平靜,他當時站在一群軍官的後面,“我想去救那條小船,我認得那小船。

    它屬于我們公司。

    ” “我的上帝,”巴裡奧斯狂笑道,笑聲雖說像噪音一樣難聽,但很愉快,“你現在屬于我。

    從現在開始,隻要我的視線裡出現一匹馬,我馬上就任命你做我的騎兵上校。

    ” “我遊泳比騎馬好,将軍,”諾斯特羅莫大叫道,鑽過欄杆,死盯着将軍的眼睛。

    “你就放我去吧……” “放你去?你怎麼這樣逞能?”将軍嘲笑道,樣子很高興,根本不看諾斯特羅莫一眼。

    “放他走!哈!哈!哈!他想讓我承認我們沒有他占領不了蘇拉科。

    哈!哈!哈!我的孩子,你願意遊泳去救那小船嗎?” 從船頭到船尾一片叫喊聲,打斷了将軍的笑聲。

    這時,諾斯特羅莫已經翻身跳下海了;他的黑腦袋已經漂浮在遠離船體的海面上了。

    将軍吃驚地低聲說道,語氣相當震驚,“我的天呀!我有罪過了!”他焦慮地看了一眼,發現諾斯特羅莫正在輕松地遊泳;于是他大叫道:“不!不!我們不要停下來等待這個魯莽的家夥。

    讓他淹死——這個瘋狂的監工。

    ” 諾斯特羅莫不缺少跳海的驅動力。

    那條空無一人的小船,神秘地來見他,好像是由一個看不見的鬼魂劃着,施展着某種象征性和某種警示性的魔力,似乎要用一種驚人的、神秘的方式回答一個有關财寶和人命運的難題。

    如果在那半英裡長的水域裡有死屍,他一定會跳下去。

    海面就跟池塘一樣平靜,不知何故,海灣沒有鲨魚,但在蓬塔瑪拉的另一邊的沿海中有鲨魚成群浮遊。

     監工抓住了那條小船的船尾,用力喘着氣。

    他遊泳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要虛脫的感覺。

    他在水中已經把靴子和外衣脫掉了。

    他休息了一會兒,恢複了氣息。

    遠處,那幾艘運兵船此時更加靠攏,繼續向蘇拉科前進,好像在進行海上賽舟友誼比賽,從幾艘船的煙囪裡冒出的煙彙合在一起,形成一團濃厚的海上煙霧,飄過諾斯特羅莫的頭頂。

    就是因為有他的大膽和勇氣,才終于使這些船能遠道而來,來拯救鎮子上那些騎在人民頭上的布蘭科黨人的性命和财産,來拯救聖托梅礦,來拯救孩子們。

     他用盡全身的猛勁和巧勁,爬上了船尾。

    沒錯,就是這條小船,第3号駁船上的救生船——這條小船留在了大伊莎貝爾島上,供馬丁·德科德自救之用,以備岸上無人來接應的情況。

    可現如今這條小船空蕩蕩地漂着,這就難以解釋了。

    德科德怎樣了?監工仔細檢查起了這條小船,看看有沒有刮痕或記号。

    他僅發現在座闆附近的船舷上有鏽迹。

    他把臉湊近那鏽迹,用手指使勁摩擦。

    然後,他在船尾坐下,情緒低落,膝蓋靠攏,兩條小腿斜撇着。

     海水從他頭流淌到腳下,頭發和胡子軟弱地下垂着、滴着水珠,無神的目光盯着船底闆,此刻的搬運工監工就好像一具剛從海裡撈上來的死屍,在一條小船上虛度着落日的光陰。

    那騎馬冒險闖關的興奮,那活着回來的興奮,那成功後的興奮,所有這些興奮都有一個核心,就是那筆巨大的财寶以及另一個知情者。

    如今,這些興奮在他心中已經蕩然無存了。

    最後,他終于決定不再浪費時間,立即動身去大伊莎貝爾島上看看,但不能被人發現。

    在他的頭腦裡,“秘密”這個詞與财寶聯系得非常緊密,所以他對巴裡奧斯沒有說德科德和财寶都在島上的事。

    在他帶給将軍的信中,稍微談及了駁船沉沒的事,因為此事與蘇拉科的局勢有關。

    由于局勢很微妙,那位獨眼虎将嗅出了味道,趕緊向信使打聽真實情況。

    事實上,巴裡奧斯在與諾斯特羅莫交談後,已經推測出馬丁·德科德先生和聖托梅礦的銀錠都丢失了,但他并沒有直接詢問諾斯特羅莫。

    他在内心裡對諾斯特羅莫有某種莫名其妙的不滿和不信任。

    讓馬丁先生自己親口把事情說清楚吧——他暗自對自己說。

     此時,雖然諾斯特羅莫有能力在極短的時間裡抵達大伊莎貝爾島,但他内心卻似乎沒有了興奮感,就如同靈魂逃離一具躺在陌生土地上的肉體時的感受。

    諾斯特羅莫似乎不再認識眼前的海灣。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空曠透明的海灣,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

    然而,變化在慢慢地浮現,雖然他的四肢沒有動一下,肌肉沒有抽搐一下,睫毛沒有抖動一下,但生命的迹象出現了,深刻的思想爬入了那空蕩蕩的凝視中——仿佛一個流浪中的靈魂,在甯靜和沉思中,再次找到了這具無人認領的身體,悄悄地據為了己有。

     監工皺起眉頭:在由大海、島嶼、海岸構成的寂靜世界裡,在由空中的雲朵和水中的閃光構成的寂靜世界裡,皺一皺眉是一種非常強烈的舉動。

    可是周圍依舊靜止不動;監工無奈地搖了搖頭,再次向昏睡着的世界投降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抓起了船槳,這一猛烈的動作竟然使小船開始偏轉。

    他把小船的方向對準了大伊莎貝爾島。

    在他開始劃船之前,他再次彎腰看了看船舷上的棕色鏽迹。

     “我知道那是什麼了,”他自言自語道,并精明地晃了晃腦袋,“那是血迹。

    ” 他劃船的動作很大,不僅猛烈,還耐久。

    他不時回頭看看大伊莎貝爾島,島上的懸崖峭壁在他那焦慮的目光裡就好像是一副令人費解的面容。

    最後,船尾觸到岸邊。

    他不是把船拖上岸,而是把船扔到了那片小海灘上。

    剛踏上海灘,他立即背對着落日,大步向島上的小峽谷奔去,每走一步都濺起浪花,仿佛他在用腳踢走那些淺薄的、無憂慮的、多嘴多舌的妖精一樣。

    他想充分利用白天每一秒鐘的時光。

     在那棵傾斜的大樹下,掩埋銀錠的洞穴的上面,覆蓋着大量的泥土、野草、斬斷的灌木,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

    德科德按照指令,用鐵鍬掩埋了銀錠,做得相當聰明。

    當諾斯特羅莫看到那把完全暴露在外的鐵鍬時,原來滿意的微笑變成了輕蔑的撇嘴,仿佛極度的草率或突然的恐慌破壞了所有的努力。

    哈!他們辦事真笨,這些紳士們為了對付人民才發明出了法律、政府、勞役。

     監工抓起鐵鍬,手摸着鐵鍬柄,他心裡突然湧起想看看皮箱裡裝的财寶的欲望。

    他僅揮舞了幾下鐵鍬,就挖掘出幾隻皮箱的邊緣;他又多挖掘了一些泥土,這才看清楚有一隻皮箱被匕首切割過。

     他壓低了聲音驚呼起來,然後跪在地上,神情驚恐地左右看了看。

    箱子的皮革很硬,裂口已經合攏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把手伸進長長的裂口中。

    他摸到了銀錠。

    一,二,三,四,他發現有四塊銀錠被拿走了。

    四塊銀錠。

    但誰拿了呢?沒有别人。

    為什麼要拿?目的何在?因為邪念?讓他來解釋。

    四塊銀錠被帶上船,而船上還有血迹! 在面前開闊的海灣裡,那輪清澈的、沒有雲層遮掩的太陽,以永恒不變的節奏投入大海中,在所有凡夫俗子的眼中,太陽代表了視死如歸的最高境界,因為太陽投入大海的方式是那樣的莊嚴、那樣地具有一種無憂無慮的神秘、那樣地體現出甯靜和安詳的偉大。

    少了四塊銀錠!——還有血迹! 監工緩慢地站了起來。

     “他可能是割腕了,”諾斯特羅莫嘀咕道,“但是……” 他像垮了一樣坐在了松軟的泥土上,仿佛被鎖鍊束縛在那批财寶上了。

    他雙手緊緊抓住疲憊的雙腿,一副因絕望而屈服的樣子,好像一個奴隸在站崗。

    一陣步槍射擊聲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就好像高高地把一堆幹豆子倒在皮鼓上,他這才猛地擡起頭來。

    他側耳聽了一會兒,然後模模糊糊地說道—— “他永遠不會回來做解釋了。

    ” 說完,他再次把頭低下。

     “不可能!”他咕哝道,表情沮喪。

     槍聲漸漸稀疏了。

    蘇拉科燃起了大火,火光映紅了海岸,還映紅了海灣上的雲層,似乎給三個伊莎貝爾島披上了不祥的紅光。

    雖然諾斯特羅莫擡起了頭看,但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果真如此,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了。

    ”他斷定道。

    然而,他再次陷入長達幾個小時默默的凝視之中。

     他是無法知道的。

    沒有人能知道。

    正如人們猜測的那樣,除了諾斯特羅莫之外,沒有人對馬丁·德科德先生的結局感興趣。

    即使真相清楚了,對真相的質疑仍然會存在。

    為什麼?因為駁船的沉沒和他的死亡都缺乏明确的動機。

    這位年輕的獨立運動發起人,為了追求理想,死于一樁令人遺憾的偶然事件中。

    然而,真相是他死于孤獨,在這個地球上隻有幾個人知道這個敵人,我們中隻有那些最簡樸的人才能忍受得住孤獨。

    科斯塔瓦那的這位才華橫溢的花花公子,死于孤獨,死于缺少對自己和他人的信任。

     不知因為何種人類無法理解的原因,海鳥總是避開伊莎貝爾諸島。

    怪石林立的阿蘇厄拉半島的頭部是海鳥出沒的地方,鳥發出的瘋狂的喧鬧聲,回蕩在平頂石山之間和溝壑裡,好像鳥兒們永遠在為那寶藏的傳說在争吵一樣。

     在大伊莎貝爾島上的第一天結束了,德科德回到了他的茅草窩,這個草窩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

    他說道—— “我今天沒有看到一隻鳥。

    ” 除了自己的咕哝聲,他一整天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過。

    這是絕對寂靜的一天——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他眼都沒有合上過。

    他曾經有過幾天不睡覺的經曆,那是因為他在戰鬥,在做計劃,在與人交談,但今天不是這類情況。

    昨天晚上,他也沒有睡覺,因為情況危急,必須費力地在海灣努力奮鬥,根本沒有時間閉眼。

    可在今天,從日出到日落,他一直都是俯卧着,要麼躺在地上,要麼趴在地上。

     他放松了一下自己,緩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