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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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紅色粗經布,兩邊由大墜子的黃絲帶吊起。

    這種奢華的裝璜同格朗台家的習慣很不協調,原來這些都是買進這所房屋時就有的;還有鏡框、座鐘、軟墊家具和粉紅色的角櫃,也都是連房屋一起買下的。

    離門最近的那個窗戶跟前,放着一把草墊椅子,椅腿下面加了墊闆,好讓格朗台太太坐着能看見街上的行人。

    一張褪了顔色的桃木針線桌填滿窗下的空間,歐葉妮-格朗台坐的小椅子就放在針線桌邊上。

    十五年來,母女倆天天在這裡安靜地消磨日子,手裡總是做着活計,從四月春暖時起,到十一月冬季降臨時止,年年如此。

    十一月初,她們可以坐到壁爐前歇冬了。

    隻有到十一月初一,格朗台才允許客廳裡生火,一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火,他根本不考慮春寒和秋涼。

    大高個娜農設法從廚房爐膛裡掏出她有意保留下來的木炭,放進烤火爐,讓太太小姐抵禦初春和深秋時節早晚的寒意。

    母女倆縫制全家的内衣和被服,整天像女工一樣操勞;即使歐葉妮想替母親繡一條挑花領子,也隻能利用自己的睡眠時間,而且還得設法騙取父親的蠟燭。

    多年來,老财迷總是親自分發蠟燭給女兒和娜農使用,同樣,日常消費的面包和其他物品,也都由他在早晨分發。

     大高個娜農也許是天下唯一能接受主人如此專制對待的傭人,城裡家家戶戶都羨慕格朗台夫婦能雇到這樣好的老媽子。

    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都叫她大高個娜農。

    她在格朗台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

    雖然她每年的工錢隻有六十法郎,大家卻認為她屬于索缪最有錢的女傭之列。

    一年六十法郎,積攢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到公證人克呂旭那裡,以備日後養老。

    大高個娜農靠長期而持久的積蓄,才湊成這筆巨大的數目;每個當女傭的,隻看到六十上下的老媽子吃喝有靠,眼紅得很,卻不想想她的這筆血汗錢是當牛做馬換來的。

    二十二歲那年,可憐她還是姑娘的時候,找不到人家落腳,因為她的長相似乎醜得吓人;其實這種看法很不公正:倘若把她的臉安放到榴彈兵的脖子上,準還能被人贊不絕口呢。

    可惜,據說什麼都有個般配的問題。

    她早先是在一家農莊裡放牛的,農莊失火,她丢了飯碗,她憑幹什麼都不憷的勇氣,進城來找差事。

    格朗台老爹那時想結婚而沒有結婚,卻已經考慮日後成家過日子了。

    他注意到這個到處吃閉門羹的姑娘了。

    身為箍桶匠,他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十拿九穩的;他盤算下來,認為這個體格像神話裡的大力士那樣粗壯的姑娘大可利用。

    她站着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六十年的老橡樹,膀粗腰圓,後背四方,一雙手像趕大車的,有一說一的誠實跟她守身如玉的貞潔一樣牢靠。

    雄赳赳的臉上布滿疣子,皮色紅得像剛出窯的磚頭,手臂上青筋暴起,穿一身破衣爛衫,娜農的這副模樣并沒有吓退箍桶匠,盡管他那時還處于見色動情的年紀。

    他給這可憐的姑娘衣着、鞋襪,供她吃住,給她工錢,又不過分粗暴地使喚她。

    大高個娜農受到這樣的善待,快活得偷偷哭了,從此忠心耿耿服侍這位把她當家奴使喚的箍桶匠。

    她把家務全包了:做飯,蒸煮東西,下河洗衣裳,洗罷用肩膀扛回來;她天一亮就起床,深夜才睡覺;收割的季節,短工們的吃喝全由她做,她還幫着監看場地,防備有人撿走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狗一樣忠實地看護主人的财物;總之,她對主人盲目地信服,主人的念頭哪怕多麼不合情理,她都照辦,決無怨言。

    一八一一年是多事的一年,收葡萄的季節特别辛苦,格朗台決定把自己的一隻舊表,送給在他家做了二十年工的娜農,那是她從主人那裡得到的唯一禮物。

    盡管他不時把自己的舊鞋送給她穿(娜農穿着倒很合腳),但是總不能把三個月才得到一雙穿破的舊鞋當作禮物吧。

    可憐的老丫頭由于缺這少那變得十分吝啬,終于使格朗台像喜歡一條狗那樣喜歡起她來;娜農也樂得伸長脖子由主人套上頸圈,連頸圈上的鐵刺,也紮不疼她了。

    要是格朗台分發面包時切得太薄,娜農也決不抱怨;她高高興興地贊同這家人從節制飲食中得到衛生方面的好處,确實從來沒有人生過病。

    娜農已跟這家人打成一片:格朗台笑,她也笑;她跟主人一起發愁、挨凍、取暖、幹活兒。

    享有這樣的平等,她能得到多少親切的補償啊!主人從來不怪她在樹底下貪吃杏子或酸桃,李子或油柿。

    “吃吧,吃夠了算,娜農”。

    遇到果子把樹枝壓彎的年份,佃戶們不得不用水果喂豬,格朗台也樂得大方。

    從小隻受到虐待的農村女子,總算有人發善心收留下她,看見格朗台老爹含義模糊的微笑,簡直像看到燦爛的陽光一樣。

    而且娜農心地純樸、頭腦簡單,隻容得下一種感情,一個心眼。

    三十五年來,她總時時看到自己光着腳,衣衫褴褛地站在格朗台老爹的工場門口,聽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麼呀,好孩子?”而她的感激之情始終同年輕時一樣。

    有幾次格朗台先生想,這可憐蟲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奉承話,也不知道女人能引發男人什麼樣的感情,将來被召到上帝跟前時,會比聖母瑪麗亞更貞潔;想到這些,格朗台動了恻隐之心,望着她,不禁說了句:“可憐的娜農!”老媽子聽到這一聲感歎,總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朝他看一眼。

    這感歎久而久之構成一條不斷的友誼之鍊,每感歎一次等于給這鍊條又增添一環。

    格朗台内心深處的這種憐憫之情,固然讓老姑娘感激涕零,但其中總有點不知何來的恐怖成分。

    這種财迷才有的殘忍的憐憫,固然喚醒了老箍桶匠的種種快感,對于娜農而言,卻構成了她的全部的幸福。

    誰不會也叫一聲“可憐的娜農”啊?隻有上帝才能從語氣的抑揚頓挫和有所流露的奧妙的惋惜之情中聽出誰才是懷有真正慈悲心腸的人。

    在索缪,不少人家對待傭人要好得多,傭人卻仍對主人不滿。

    于是就産生下面這種議論:“格朗台家對大高個娜農不知下了什麼功夫,能讓她這樣忠心耿耿,簡直肯為他們赴湯蹈火!”廚房的窗戶對着院子,窗上裝着鐵栅,裡面總是幹淨、整潔、清冷,名符其實是守财奴的廚房。

    沒有一樣東西會糟蹋掉。

    娜農洗罷碗盞,收好剩菜,熄了竈火,便到跟廚房隔着一條過道的客廳去,坐在主人們的身旁績麻。

    一支蠟燭就足夠全家人一晚的照明。

    女傭睡在過道盡頭一間小黑屋裡,隻有牆洞漏進一點光線。

    多虧她身子骨結實,睡在這樣的窩裡居然毫無虧損。

    她在那裡可以聽到日夜都靜悄悄的這個家裡的一絲一毫的響動,而且像警犬一樣,豎着耳朵睡覺,休息時都不誤守夜。

     這幢房子裡的其餘部分,待故事發展下去的時候再來描述。

    但是對全家最奢華的那間客廳的素描足以使人預想到樓上的寒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