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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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斐兒太太在我旁邊,汽車從平滑的路上駛着,野景黯淡,路燈奇明,這兒離市已遠,已經是江灣了。

     梅武官邸是離過去我們市政府大樓不遠的一所灰色洋房,戰前照耀着晶亮的燈光,不知是屬于哪一個達官富商的,如今為梅武所占用。

    這房子離馬路有兩丈之遙,由一條兩輛汽車可開的路,引到門首。

    這條路兩邊種着整齊的冬青,今夜冬青樹上紮滿了五彩的電燈,路口站滿了日兵與僞警,汽車到那裡就須停下來。

    兩個服裝整齊的日兵嚴肅地來詢問,我把請帖給他看,他就指揮我把汽車駛進去。

    走完了冬青路一個圓形的大場,四周已經停滿了汽車,整齊得如軍隊的戰車操列,都是頭對着圓心,車尾向着圓周。

    我到的時候,第二圈已經快滿,我就停在缺口處一輛一九四○年的别克旁邊。

    圓場的中心是一株高大的輪柏,今夜已被點綴成光彩奪目豐富美麗的聖誕樹了。

    我一下車就注意到梅瀛子的紅色汽車不在,那麼她還沒有來麼?曼斐兒太太很自然的手挽着我的手臂。

    一個綠衣的童子,過來鞠躬,引我們穿過圓弧走上石階,從雪亮的門口進去。

     客廳很寬敞,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裡,梅武少将全副海軍軍裝過來招呼我們進去,并沒有一一為我向客人介紹,梅武同我約略談幾句,招呼我随便坐,就走開去了。

    我到房間深處,發現幾個日本陸軍軍官是以前相熟的。

    本佐次郎們并沒有在屋;(不來了?)許多僞官,我隻認識三四個;但在幾個西洋人中,我看到了費利普醫生與太太。

    這真是奇怪,我同費利普醫生不算頂熟,但現在見到他,我真有見到親人一樣的感覺。

    我下意識的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中,人人都是我的敵人,隻有費利普是我的朋友。

    我同大家約略招呼後,同費利普握手。

    費利普似乎發覺我太熱烈,他用尊敬的态度同我握手,而用嚴峻的眼光拒絕我對他親熱,我立刻意識到我不夠沉着,于是我矜持一下自己,收斂我嘴角太濃的笑容。

    我以淡漠而莊嚴的語調低聲地說: &ldquo史蒂芬太太&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她不來,&rdquo他說:&ldquo不舒服。

    &rdquo 他非常冷淡,說完了馬上轉向曼斐兒太太去談話。

    于是我就隻好同别人去招呼了。

     主人的招待不能說壞,但是這空氣是陰沉的,日本軍官俨然擺着勝利的面孔,僞官們谄媚的笑;大家低聲靜氣談着敷衍話,要使每一句話不着邊際,不表示主張,不透露感情,不帶着理論,但又不得不說!要使每一個笑容不表示快樂,不表示諷刺,也不表示安慰,但又必須帶着笑!是這樣的世界,是這樣的空氣,我願意此時此地有一個炸彈把它完全毀滅。

     我相信在座每一個都同我有一樣的感覺;而我所差可安慰的,是我良心沒有内疚,因為我的使命與工作,就在毀滅這樣的世界,自然,為此,我心理上也多一個負擔。

     客人陸續的到來,客廳慢慢地滿起來,我期待我可以早點看到梅瀛子,但是梅瀛子還不來。

     突然,外面有高朗的笑聲傳來了,整個的空氣開始變動,大家借此停止了無聊的應酬話,把視線移到門口。

    我聽到梅武在外面大聲的談話,是日語,我不懂。

    但是這聲調中是包含多少的得意,多少的驕矜與多少的興奮呢! 我的心驟然跳起來,因為我斷定這是梅瀛子到來無疑,我幾乎沒有瞬一下眼睛,凝望着門口,但是進來的是白蘋。

     白蘋垂着眼,幾乎是微低着頭,披一件長毛銀狐的大衣,下面拖着雪白的晚禮服,一隻手挽在有田大佐輝煌的陸軍制服臂上,梅武則穿着漂亮海軍制服站在另一面同她談話,我看到她手上戴着我送給她的鑽戒。

    她一言不發,隻是微笑與低頭,活象一個到牧師面前去的新娘,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姿态,端莊,含羞,甯靜,安詳。

    是僞作的嗎?我想。

     梅武接過白蘋的大衣,許多日本軍官過來同白蘋招呼,白蘋開始遲緩地離開有田的手臂,似乎是含羞,似乎是嬌弱,又似乎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同他們招呼,最後方才同四周的熟人招應。

    用客氣倨傲帶命令的口吻,淡漠而輕輕地招呼我: &ldquo您來了?本佐他們呢?&rdquo &ldquo不知道。

    &rdquo我說:&ldquo我伴曼斐兒太太來的。

    &rdquo 于是白蘋同曼斐兒太太招呼起來,我開始看到她比較顯明的笑容,也聽到她微低的語聲了。

     一時客廳的空氣比較流動,白蘋象泉流沖散了死靜的浮萍,兩兩三三的僞官們在一組,他們的太太們又在一組,幾個西洋人又在一組,幾個日本商人,日本軍官與參謀們忽散忽聚的在一組。

    白蘋的周圍總聚着最多的笑容,她非常自然的在同各組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