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關燈
可是有一天,一個例外的日子來了。

     那是深秋的夜晚,外面刮着風,水汀旁是吉迷的鼾聲,我于兩點鐘方才将工作告一個段落,我理清桌上的書稿,休息了一會。

    大概已有兩點半了,我懶得動,有點疲倦有點餓,很想白蘋回來了弄一杯檸檬茶同點心給我,可是白蘋還未回來。

    于是我自己起來,布置好茶桌茶具,泡好了紅茶,燒好了咖啡,已經有四點多鐘了,但還不見白蘋回來,也沒有電話;于是我自己先喝了兩杯茶,吃了兩片面包,過去在我剛剛搬進來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情形,我當時就安心地自己先睡。

    可是那天,我比平常會特别焦慮,我雖然疲倦,但不想睡,我時時聽啟鎖開門的聲音,時時等電話的鈴聲,但是白蘋竟毫無消息。

    我走到窗口,開開窗,窗外是凄涼的夜,街樹隻有少數的殘葉在風中發抖,街燈落寞得可怕,兩三秋星在天空上戰栗,透露慘白的顔色,對街的屋影與天空鑲着生硬殘缺的線條。

    我俯視街道,沒有一個行人,沒有一輛車,有黑濁的碎塊在蠕動,還有污白的破片在飄零,在昏黃的燈下,我辨得出是焦枯的落葉,是被棄的報紙;我想到我搬來的時候多麼濃郁的樹木,使我在四層樓上望不見街上的碧綠,如今已在地上憔悴!我想到那報紙的破片昨夜也許還是一張潔白的紙張,從卷筒機裡印出人類的文明與文化,而如今在可怕的夜裡皺碎,污穢地在風中飄零!不知是哪一種的情緒滲透了我的心,我有點冷,有點害怕,但是白蘋還沒有回來!她是從哪一面回來呢?在這樣的街景中回來,跳出汽車,如果略一浏覽與尋思,應當怎麼樣感悟到酒綠燈紅紙醉金迷生活的淺濁。

    但是為生活,讓青春在市場中出賣,這是人生!讓生活在迷信中消耗,這也是人生!我的同她的沒有兩樣,哲學與歌唱沒有兩樣,海倫的前後沒有兩樣,前浪推着後浪,在無限的時間與空間中滾動&hellip&hellip 但是白蘋還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我關上窗,拉上厚呢的窗簾,開亮了我房中所有的電燈,我已經沒有倦意,我在房中來回的走,為期待白蘋,這是從來沒有的顧慮與擔憂! 五點鐘;六點鐘;六點半;&hellip&hellip七點鐘的時候,阿美起來;我告訴她白蘋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

    她也有點奇怪,她開始打電話到百樂門去,但那時人已散盡,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想不出什麼理由,除非昨夜這裡電話壞了,使她無法通知,但現在又證明電話未壞,那麼她是到哪裡去了呢?去梅瀛子家?在賭場?在教堂?但無論哪裡,總應當有個電話。

     平常我忽略着,今天證明了我對白蘋的關念。

    我沒有睡覺,洗了臉,去吃早點,阿美給我報紙,我也無心去看,但随便翻閱,看看标題,我看到一件驚人的消息: &ldquo百樂門紅星 白蘋遇刺受傷 兇手逃逸正緝拿中 我吃了一驚,但随即忍耐着讀下去: &ldquo本報特訊昨夜二時,百樂門紅舞女白蘋偕二日籍舞客自百樂門外出,正欲上汽車時,忽自車後飛來二槍,一槍未中,一槍中白蘋右臂,二日籍客慌忙趨避無蹤,時愚園路郵政局前有美兵數名聞聲趕來,但兇手早已逃逸。

    白蘋受傷後,即由救護車載往仁濟醫院,聞傷勢并不嚴重。

    至其被刺原因,或謂政治關系,或謂桃色糾紛,或謂兇手原意欲刺日人,而誤中白蘋雲。

    &rdquo 我讀了好幾遍,再找别的報紙,但都沒有這條消息。

    我楞了許久,方才告訴阿美,阿美吃了一驚。

    我說我馬上要去仁濟醫院看白蘋,阿美也要去,我說很好,但想了一想,我覺得阿美應當先去買一點水果之類,再理一點衣服,為白蘋帶去。

    于是我披上大衣,匆匆出門,到對面花店裡買了一束白色的月季,預備到汽車行去坐車子,這不過二十幾步的距離,但使我想到我去看她有許多不便的地方,第一醫院裡一定有昨夜同她在一起的日本人以及她舞場裡所交的朋友;第二梅瀛子史蒂芬一看到報,一定會互相通知到醫院裡去看她,那麼我去鄉下的謊話要拆穿,我考慮之下,拿了花回來,阿美告訴我醫院裡來過電話。

    我把花束交給了阿美,問: &ldquo是白蘋打來的麼?&rdquo &ldquo不。

    &rdquo阿美說:&ldquo是一個看護,她叫我馬上就去。

    &rdquo &ldquo好的,你寫上就去。

    &rdquo我說着脫去我的大衣。

     &ldquo你不去了麼?&rdquo &ldquo我不去了。

    &rdquo我說:&ldquo這花你帶去,見了别人不要說起我。

    &rdquo &ldquo我知道。

    &rdquo阿美說着走進白蘋的房間,我跟了進去,我說:&ldquo順路買點巧克力同水果去。

    &rdquo 阿美很莊肅地點點頭,把花束放在銅盤上,開始開廚,理白蘋的衣服。

    我心境很亂,撫弄着花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束花都未開足,白得非常可愛,在銀色的空氣中,顯得過分的無邪,我猛然想到那花束上需要點銀色的點綴,我想有一條銀帶來紮這束花,于是想到我一條銀灰色的領帶,回到我房間裡,撿出那條銀灰色領帶,我過去把花紮好。

     &ldquo你不寫幾句話麼?&rdquo阿美問我。

     &ldquo不。

    &rdquo我說。

     阿美拿衣服與花束,對我說一聲就匆匆出門。

    但我忽然想到我還有一句話應當托她帶去,我追出去叫住了她,我說: &ldquo假如她傷勢并不厲害,當沒人在的時候,叫她打一個電話給我。

    &rdquo 于是阿美就匆匆走了,我一個人回來,關上門。

    平常我也常有一個人耽在這幾間房的機會,但是今天我在關門的一瞬間才意識到這個特殊的空氣,我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從那間房走到這間房。

    我坐在沙發上,随便拿一本書抽起煙,有一種疲倦襲來,我才意識到我從昨夜到今天還沒有睡覺,于是我開始拉上窗簾,寬衣就寝。

     起來已是下午五時,門外已有人聲,我說: &ldquo是阿美麼?&rdquo &ldquo不。

    &rdquo一種活潑頑皮的笑聲:&ldquo是梅瀛子。

    &rdquo &ldquo梅瀛子?&rdquo我沉着地問着,跳下床來。

     &ldquo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