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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時》等篇,都是表現他的陽性情感,應屬于這一類。

    此外如鮑明遠的《行路難》,潘安仁的《悼亡》,都也有好處。

     中古以降的詩,用這種表情法用得最好的,我可以舉出一個人當代表。

    什麼人?杜工部!後人上杜工部的徽号叫做“詩聖”,别的聖不聖,我不敢說,最少“情聖”兩個字,他是當得起。

    他有他自己獨到的一種表情法,前頭的人沒有這種境界,後頭的人逃不出這種境界。

    他集中的情詩太多了,我隻随意舉出人人共讀的幾首為例。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

     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聞哭聲。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新安吏》) 四郊未甯靜,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

    ……老妻卧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别,且複傷其寒。

    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垂老别》) 這類是由“同情心”發出來的情感。

    工部是個多血質的人,他《自京赴奉先詠懷》那首詩裡頭說:“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内熱。

    ”又說:“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阙。

    ”又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還有一首詩道:“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甯有此,隻緣恐懼轉相親。

    ”集裡頭像這樣的還多,都是同情心的表現。

    他的眼睛常常注視到社會最底下那一層;他最了解窮苦人們的心理。

    所以他的詩因他們觸動情感的最多,有時替他們寫情感,簡直和本人自作一樣。

    《三吏》、《三别》,便是模範的作品。

    後來白香山的《秦中吟》、《新樂府》,也是這個路數,但主觀的諷刺色彩太重,不能如工部之哀沁心脾。

     (1)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哀江頭》) (2)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

     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

    ……(《哀王孫》) (3)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廪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纨魯缟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馀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

     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谷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

     傷心不忍問耆舊,複恐更從亂離說。

    ……(《憶昔》) 這都是他遭值亂離所現的情感。

    集中這一類,多到了不得,這不過随意摘幾首。

    前兩首是遭亂的當時做的,後一首是過後追想的。

    後人都恭維他的詩是詩史;但我們要知道他的詩史,每一句每一字都有個“杜甫”在裡頭。

     死别已吞聲,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顔色。

    水深波浪闊,毋使蛟龍得。

    (《夢李白》) 這是他夢見他流在夜郎的朋友李白,夢後寫的情感。

    他是個最多情的人,對于好些朋友都有詩表示熱愛,這首不過其一。

    他對于自己身世和家族,自然用情更真切了。

    試舉他幾首。

     (1)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号啕,幼子餓已卒。

    吾甯舍一哀,裡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緻夭折。

    ……(《自京赴奉先詠懷》) (2)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

    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

    朝廷湣生還,親故傷老醜。

    ……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

     山中漏茅屋,誰複依戶牖?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 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述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