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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類表情法,真是無體不備。

    像這樣好的還很多,《小雅》什有九皆是。

    真所謂“溫柔敦厚”,放在我們心坎裡頭是暖的。

    《詩經》這部書所表示的正是我們民族情感最健全的狀态。

    這一點無論後來那位作家都趕不上。

     楚辭的特色,在替我們文學界開創浪漫境界,常常把情感提往“超現實”的方向,這一點下文再說。

    他的現實方面,還是和三百篇一樣路數,纏綿悱恻,怨而不怒,試舉數段為例: ……入溆浦馀儃回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将愁苦而終窮。

    ……(《涉江》) ……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馀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衆兆之所咍。

     紛逢尤以離謗兮,謇不可釋;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

     心郁邑而侂傺兮,又莫察馀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诒兮,願陳志而無路。

     退靜默而莫馀知兮,進号呼又莫吾聞;申侂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

    ……(《惜誦》) 曼馀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 ……忳屯郁邑馀侂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甯溘死以流亡兮,馀不忍為此态也。

    ……(《離騷》)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馀情其信芳。

     高馀冠之岌岌兮,長馀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遊目兮,将往觀乎四荒;佩缤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人生各有所樂兮,馀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馀心之可懲。

    (同上) 屈原的情感,是煩悶的;卻又是濃摯的,孤潔的,堅強的。

    濃摯、孤潔、堅強三種拼攏一處,已經有點不甚相容,還湊着他那種境遇,所以變成煩悶。

    《涉江》那段,用象征的方式,烘托出煩悶。

    《惜誦》那段,寫無倫次的煩悶狀态,和前文所引的《小弁》,同一途徑。

    《哀郢》那段,把濃摯的情感盡量顯出,《離騷》兩段專表他的孤潔和堅強。

    屈原是有潔癖的人,鬧到情死;他的情感,全含亢奮性,看不出一點消極的痕迹。

     宋玉便不同了。

    他代表的作品是《九辯》,完全和屈原是兩種氣味。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戮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将歸。

     泬漻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慘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恍泬漻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無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憐。

    ……(《九辯》) 這篇全是漢晉以後那種歎老嗟卑的頹廢情感所從出,比屈原差得遠了。

    但表情的方法,屈、宋都是一樣。

    我譬喻他像一條大蛇,在那裡蟠—蟠—蟠;又像一個極深極猛的水源,給大石堵住,在石罅裡頭到處噴迸。

    這是他們和三百篇不同處。

     楚辭多半是曼聲;很少促節,大抵這一體與促節不甚相宜。

    獨有淮南小山《招隐士》是别調,全篇都算得促節。

    如: 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塊兮軋,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潦兮栗,虎豹穴,叢薄深林兮人上栗。

     但這種促節不全屬吞咽一路。

    像《哀郢》那幾句,的确寫飲恨的情感,卻仍是曼聲。

     漢魏六朝五言詩的表情法,都走微婉一路,容下文再說。

    要看他們熱烈的情感,還是從樂府裡找。

    試舉幾首為例。

     (1)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郁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2)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胡地多悲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3) 來日大難,口燥唇幹;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 月沒參橫,北鬥闌幹,親交在門,饑不及餐。

    …… (4) 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怅欲悲。

     盎中無鬥儲,還視桁上無懸衣。

     拔劍出門去,兒女牽衣啼。

     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馎糜。

     共馎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為黃口小兒。

     今時清廉難犯,教言君自愛莫為非。

     今時清廉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