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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胫; 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

     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鄰裡為我色惆怅。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生别展轉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

     前飛駕鵝後鹙鸧,得送我置汝旁。

     嗚呼!三歌兮歌三發,汝歸何處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沒諸孤癡。

    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

     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

     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

    (《同谷七歌》中三首) 讀這些詩,他那濃摯的愛情,隔着一千多年,還把我們包圍不放哩。

    那《述懷》裡頭,“反畏消息來”一句,真深刻到十二分;那《七歌》裡頭“長镵”一首,意境峭入,這些地方,我們應該看他的特别技能。

     他常常用很直率的語句來表情。

    舉他一個例: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複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十回。

     即今年才五六十,坐卧隻多少行立。

    強将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

     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顔色同。

    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

    (《百憂集行》) 用近體來寫這種蟠薄郁積的情感本來極不易,這種門庭,可以說是他一個人開出。

    我最喜歡他《喜達行在所》三首裡頭那第三首的頭兩句。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

     僅僅十個字,把那虎口馀生過去現在的甜酸苦辣一齊迸出。

    我真不曉得他有多大筆力。

    此外好的很多,憑我記憶最熟的背他幾首。

     (1)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2) 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

    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

    …… (3)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

    已近苦寒月,況經長别心。

     甯辭搗熨倦,一寄塞垣深。

    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

     (4) 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5) 野老籬前江岸回,柴門不正逐江開。

    漁人網集澄潭下,估客船從返照來。

     長路關心悲劍閣,片雲何意傍琴台。

    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阙秋生畫角哀。

     (6)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幾處起漁樵。

    卧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他的表情方法,可以說是《鸱鸮》詩或《黍離》詩那一路,不是《小弁》詩那一路,和楚辭更是不同。

    他向來不肯用語無倫次的表現法。

    他所表現的情,是越引越深,越拶越緊。

    我想這或是時代色彩。

    到中古以後,那“小弁風”的堆壘表情法,怕不好适用,用來也很難動人了。

    至于那吞咽式,他卻常用,《夢李白》那首,便是這一式的代表。

    但杜詩到底是曼聲的比促節的好。

     工部表情的好詩,絕不止前頭所舉的這幾首(無論古近體)。

    我既不是做古詩的選本,隻好從略。

    還有些屬于别種表情法,下文另講。

    但我們要知道,這種表情法可以說是杜工部創作,最少亦要說到了他才成功。

    所以他在我們文學界占的位置,實在不同尋常。

    同時高、岑、王、李那些大家,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論。

    後來這種表情法,雖然好的作品不少,都是受他影響,恕我不征引了。

     别的我雖然打定主意不征引。

    獨有元微之悼亡的七律三首,我不能不征引。

    因為他是這一類的表情法,卻是杜工部以外的一種創作。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财。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辭。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将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三首詩所表的情感之濃摯,古人後人都有的。

    但他用白話體來做律詩,在極局促的格律底下,赤裸裸把一團真情捧出,恐怕連杜老也要讓他出一頭地哩。